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重一礼似乎很难再因为周围人的喜悲而影响到自身情绪。
重岸离世时流过的眼泪在心底汇聚成一片死海,她生活在孤舟之上,曾经那些深深烙刻在血液里的悲恸与愤慨也在岁月迁徙之下变得不痛不痒。
麻木的精神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天重一礼第一次看到周尧在自己面前落泪,她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体内某处开关被拨动,一股莫名的暖流从心口流淌出来灌进四肢,她久违地感知到自己原来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尽管只是十分短暂的瞬间,但她知道,自己确实是心软了一下。
因为什么?
她不知道。
她也想知道。
周誉执那句话说得不对,重一礼并不是为了哄人“出卖身体”,而是她在利用身体确认一件事情。
重一礼以为自己至少是喜欢周尧的,不然心弦怎么可能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波动,可是近叁个月的相处下来,除了那一晚的动容,她对周尧再没有别的感觉。
如果说中午重一礼和周尧探索自己的底线的时候还无法轻易得出结论,那么现在,透过周尧模糊朦胧的泪眼,她终于看清那个答案了。
……
重一礼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重岸了。
记忆里的父亲永远在出差,虽然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很多礼物,宠溺地将她抱到身上喊宝贝女儿,可重一礼却知道,他的心小到只装得下郑玲。
重岸酒驾出车祸的那天下午,曾一个人在家喝得酩酊大醉。
重一礼刚放学回来便看到客厅沙发上抱着酒瓶自言自语的父亲。
刺鼻难闻的酒气几乎溢满整栋别墅,重一礼拧着鼻子,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重岸听到开门的动静,回头看到重一礼,醉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口齿不清地说:“一、一礼啊,过来这边……跟爸、爸爸聊会儿天。”
重一礼迟疑了片刻,放下书包,过去坐到重岸身边。
询问声轻轻的:“爸爸,你喝醉了吗?”
“没有!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重岸打着酒嗝,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双手,“爸爸跟人应酬的时候那叫一个千杯不醉!”
重一礼从来没见过这般没有形象的父亲,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在位置上默默点头。
客厅里沉默了几秒,重岸就着酒瓶灌了一口烈酒,龇牙咧嘴地咽进胃里才喘着粗气揽住重一礼的肩膀,问她:“宝贝女儿,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
“嗯。”
重一礼那时还很乖巧,尽管心里害怕着酒醉胡言的父亲,但还是诚实回答了:“妈妈每天下午都去美容院。”
听到这话,重岸突然在面前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却流出泪,他猛地将酒瓶砸到地面,怒容满面地将重一礼从沙发上拽起来,单手指着门口冲她大吼:“美容院?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还他妈的美容院美容院!”
藕段似的手臂被重岸的手指掐得发红,重一礼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可下一秒,重岸又跟变了个人似的放开她,他蹲下身子,将重一礼抱进怀里,平日里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在那样的画面里却仿佛比瘦小的她还要脆弱。
重岸抖着肩,靠在重一礼身上哭得声嘶力竭:“为什么啊,一礼,你能不能告诉爸爸,我这么爱你妈妈,她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啊!我为了她每天在外应酬打拼,在饭局上喝得上吐下泻,不就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吗?以前是我太穷,她瞧不起我,可现在呢?别墅、豪车、珠宝,我什么都能给她,她到底还有哪点对我不满意的!在她眼里,我他妈的连个狗日的司机都比不上!”
重一礼也趴在重岸的肩膀上哭了,有对父亲的恐惧,也有对他话里描述出的陌生母亲的不寒而栗,在重岸的逼问之下,她只能哽咽着摇头:“爸爸,我真的不知道……”
……
……
周尧此刻的面容几乎与重岸完全重合。
他也在双目赤红地掐着重一礼的肩膀,逼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要出轨,明明他那样爱她。
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
不知何时,她也将自己活成了郑玲的模样。
这个世界上她最厌恶的人的模样。
她有什么资格指责郑玲,分明自己也是那样丑陋的人,为了满足私欲玩弄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面目可憎。
就算最初迷惘过、挣扎过,可她最终还是在自甘堕落的过程中,一步步踏入郑玲的后尘。
有多憎恨郑玲,就有多嫌恶自己。
重一礼想,她的心应该是痛了一下的。
“对不起……”
愧疚和自责肆虐而来,压得重一礼快喘不过气,她有些无措地抹开周尧脸颊上的泪痕,可是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对不起,周尧,真的很对不起……”
……
后来意识浑浑噩噩,这场荒诞剧怎么收尾的重一礼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恍惚中她被人带出学校,送回周家她的房间里。
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叁点。
床头柜里没找到烟,包里的那盒烟也早就空空如也。
重一礼在夜色里彷徨了片刻,然后出门去了周誉执的房间。
翻箱倒柜的动静不小,周誉执睡得不深,没过多久就被吵醒。
黑暗中亮起一簇火苗,少女清瘦的下巴被火光照亮一瞬,浅色唇瓣中间含着烟头,动作熟练地点上火。
周誉执窸窣起身坐到床边,看着床尾处站着的人,哑声念她的名字。
“重一礼。”
重一礼叼着烟抬眼,在黑暗里对上他的眼睛。
“和周尧分手就这么让你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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