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残一剑

    永世奔流的沔水之上,一艘小船随波飘荡。
    慕寻让陵澜枕在自己的膝头,看一眼渺茫无际的江尽头,江上云雾蔼蔼,与来时一样。
    那时,师尊说要扮作女装,好上这条摆渡船。他还记得,他上船时,他把手放在他掌心,风撩起他的面纱一角,面纱下的他在轻轻浅笑。
    慕寻收回目光,时辰到了,他拿出匕首,扯开衣襟,就往自己的心脏处刺入一刀。
    心尖血,是集合体内精气之处流出的血,一滴心血半两命,对修仙之人来说,几乎就是大半的修为与命脉。
    每天这个时辰,慕寻都会定时取血。青霭老人说,即使有心尖血,也未必能救得回来。
    但是师尊说过,有志者事竟成。直到他耗尽最后一滴血之前,他都不会放弃。
    他还要与师尊回灵苍山看月盈花。
    嫣红的血滴落下来,落到闭着双眼,犹如沉睡的人唇间,让他苍白的嘴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好像下一刻,他就要醒过来,无奈又宠溺地叫他的名字。
    慕寻的手轻轻颤抖,抱紧了他,“师尊,你一定会好起来。”
    以后,他再也不会不听话。他不会再找苏星弦麻烦,会做他最乖的弟子,他还会去扶危济困,做善事,做好人。
    眼里又有痛意溢出,一滴滴都是红色的血泪。
    他从前不会哭,到现在,他的每一滴泪,却都是血。
    他连忙地擦去了,他不能让师尊看到他哭,他会担心。
    前方传来光亮,船靠岸了,他扶着陵澜站起来,给他戴了一个幕篱。
    给他服下第一滴血后,他就能跟着他独立行走。慕寻一开始欣喜若狂,后来却发现,也仅此而已。不过是因为他是心尖血的主人,他的身体才会自发地跟着他,其实并没有苏醒。
    神降秘境已经打开,慕寻跟着人流走,小心牵着陵澜的手。
    秘境开启后的落脚点不一,会因心境而变。他走出后,发现竟然来到了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小镇,那个他第一次见到陵澜的小镇。
    镇子已经很荒凉,连客栈也几乎没有,居民稀少。除了些路过的行脚商,只有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乞丐,见到生人,一个乞丐就撞上来,摇着缺口的碗行乞。
    如果是以往,慕寻会把他一脚踢开。他最讨厌乞丐,也没有半点同情心。
    但是今天,他停了下来。
    师尊希望他做个好人。
    看到路边坐着的面黄肌瘦的老人小孩,他又拿出身上的钱,在前面铺子里买了些馒头糕点,分给了他们。
    路边的乞丐早就看到了这一对生人,看气质就是非富即贵。可他们并不敢上前,只因为这个黑衣少年脸色太苍白,就像失去了全身大半的血似的,眉眼间有一股森森之气,比起人,反而更像是一只鬼。
    好一会儿,才有个胆大的去与他乞讨。没想到,这行尸走肉一样的少年,竟是个人不可貌相的大善人。
    饿了几天的乞丐见到香喷喷的白馒头,又是感激又是流泪,连连叫恩公。
    慕寻没说话,把剩下的一些钱留给了他们。
    他没有去住客栈。客栈人多眼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他已经不能御剑,法力损耗大半,比原来还不如,虽然不至于沦为凡人,但他不想那些额外的事吵到陵澜。
    虽然其实陵澜现在,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
    他走到了曾经与陵澜相遇的破庙。
    庙里已经很荒凉,似乎因为死过太多人,连乞丐也不敢再来。
    他升起了火堆,整理出最干净的一块地方,让陵澜“歇息”。
    他对他说,“师尊,很快,我们就能回去看到月盈花了。”
    陵澜只是闭着眼,面容恬淡安宁,犹如沉睡。破庙被清理过一遍,已经不脏,风吹过破了洞的门窗,发出寂寞的响声。
    他的眼睛又有些发痛,但他笑着说,“自从你说过不让我摘那些花,我就一直好好养着它们,它们后来开得比原来还好,你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但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没有回应的对话。
    篝火明灭,慕寻拿出那一只没有绣完的锦囊,锦囊布料上佳,半边的绣花却是崎岖凌乱的针脚,绣出的形状至多也只能算是个奇形怪状的石头。可另一边,却是半朵绣得极为精致的红色莲花,娇艳欲滴,仿佛可以吸引蜻蜓停在上面。
    他在补半面没有绣好的莲花。
    最后一针也刺好,慕寻低头看着这朵半边凌乱半边精致的莲花,想到刚入门时,在望月殿上,师尊问他,可会做风筝,会不会烧火,会不会女红。
    前两样他确实会,可第三样,他其实撒谎了。他自小流浪,确实给自己缝过衣服,可女红却是不会的。后来入门,他就偷偷地练,他每次练的,都是一朵红色的莲花。
    他知道自己绣得好,所以一直希望,师尊有一天能考考他。
    他坐到陵澜身边,拿着锦囊,献宝一样,“师尊你看,锦囊绣好了。”
    依然是没有人回应他,可他很满足似的,把它贴身藏好,然后就抱着这具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闭上眼睛。
    ·
    陵澜一直以魂体的状态跟在慕寻身边。
    那一剑可以让普通人死,他却不会死。他的戒指里有各种药,其中有一样,就是在濒死之际保留一息。
    想必也是他那位师兄炼的。他的戒指里这样的药有不少,好像是有人生怕他死去一样,大部分还都是只有他能用的。
    绵绵犹豫了好多天,到今天看陵澜已经好转不少,才问,“主人,你疼吗?”
    陵澜正看着慕寻的睡颜,他的眉头深深皱着,仿佛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他也是极端痛苦的,被一层又一层的梦魇围绕。
    “要做某些事,总要付出点代价。比起疼,我更想活下去。”
    绵绵高呼,“主人一定能长命千岁!”他蹦着小翅膀上上下下,想了想,又在他肩头歪歪脑袋,“那慕寻呢?”
    陵澜触摸慕寻额头皱着的眉峰的手顿了顿,“师徒一场,我会对他很仁慈。”
    ·
    这一天,慕寻睡得尤其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很温柔,很熟悉。
    他猛然睁开眼,就看到陵澜正坐在他身边,苍白的脸已经恢复红润,晨光点缀他的眉眼,他额间的红莲像是更明艳了些,见他醒来,他冲他淡淡一笑。
    慕寻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切切实实摸到了那双温软的手,他才反应过来,师尊是真的醒了。
    他坐起来,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想要说什么,忽然眼睛剧痛,他连忙转过身,擦去眼角猝不及防滚落的血珠。
    陵澜说,“这几日,你日日以心尖血喂我,多谢你。”
    慕寻稳了稳心神,深呼一口气,勉强不让自己再流血泪,按捺住内心控制不住的狂喜。
    他怕是假的,一开始甚至不敢回头,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身,秉着呼吸。
    ——那个人还是站在这里,不是梦。
    他欣喜若狂,刚叫了一声“师尊”,一把冰凉的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刃凉薄而锋利,划破胸口贴心放着的,刚刚绣好,还来不及给另一个人看的锦囊,穿碎胸口精心保存的红莲佩,直抵心口最深处。
    一缕黑发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一切都很安静。
    慕寻顺着剑刃往前看去,看到那张他深深放在心底的面孔,他握着剑,神情依然是温柔而缱绻的。
    苏星弦被传送走后,一直记得在那之前,陵澜推开了他,而慕寻那把本刺向他的剑却刺入了他的身体。他心急如焚,翻天覆地地找人,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几日,他才得到一丝蛛丝马迹,摸索来到了镇外的破庙。
    还未进门,他就听到了陵澜的声音,“这几日,你日日以心尖血喂我,多谢你。”
    他愣了愣,足底发寒。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竟需要以心尖血喂养!
    他正要走进去,忽然,他就看到陵澜召出他的七弦剑,毫无犹豫地,就刺穿了面前少年的胸膛。
    一缕魂丝飘飘荡荡,从陵澜身后的祭台升起,形成一个黑衣的修长人影。人影随意坐着,右脸刺着个血红的罪字,犹如入魔的刻痕。还没人看得到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绵绵的磨牙瓜子掉到地上,“主,主人,你不是说要对慕寻仁慈一些?!”
    陵澜:“让他回到原本该有的命运中,不仁慈吗?”
    魔王归位,若没有劫雷的霸道横劈,就只能死地而生。
    “况且,他也确实欠我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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