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点来说,鬼的世界里不存在日夜更替。
时间流逝对于他们来说也完全没有计数的意义,但在名为汤曼青和廖柏嘉互相试探与坠入爱河的罗曼蒂克连续剧中,厉骞这只鬼只能被迫观看,并接受自己的感情被一片片凌迟。
每一次对话,或愉快或悲伤,都在像观众朋友们展示他们是天作之合。
而厉骞和汤曼青的过往,是垃圾,是废墟,那些被强迫的记忆,是汤曼青避之不及的有毒物质。
可这些确是厉骞死后,作为鬼唯一珍重的执念。
读书能引发人的思考,寄存在人类的眼球上也有同样的效果。
以往活着的时候,厉骞很忙,他承认自己在汤曼青身上只有享受,使用她的身体是一种享受,买断她的未来是一种享受,甚至他所谓的深情追求和自己为是的报复,都是对于个人主义的极大诉求。
他生来是个只会享受金钱与物质的人,他理所应当的,将汤曼青视为物品,剥夺她身上的所有人性。
他从来没有站在汤曼青的角度上,去考虑过这段关系是否健康。
而廖柏嘉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打他的脸。
发自内心的尊重,仰视,不求回报的付出,牺牲。
廖柏嘉所有的爱意流露,与他都是反其道而为之。
而厉骞过分陡峭的自尊心,终于在看到汤曼青幸福笑脸时被全部碾压成灰烬。
那一天在疗养院的小花园里,他看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汤曼青,她柔软的双臂抱着廖柏嘉,眼神宽容,面容宁静,就像一位慈祥又圣洁的母亲。
她说她不在意廖柏嘉的罪行,她代表自己宽恕他,感谢他,并且温柔地拥抱了他。
而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狭小,没有四轮汽车,没有奢侈品,没有人人口中的道德边界,逼仄到只有一方长椅,而那一平方的地界里,廖柏嘉得到了稀有到近乎为传说中的爱情。
即便有几多误会,有几多隐瞒,但他看得出来,汤曼青眼中的情绪要比岩浆还炙热。
那才是真正罕见的限量品。
大厦倾倒,排山倒海的自卑感涌来,不同于看着他们做爱的那种锥心与折磨,原来这种心灵之间的贴近才是对天之骄子的终极惩罚,因为,比起廖柏嘉这条被父亲捡来的狗,他更加不值得被爱。
他花费的时间,金钱,一无是处。
他根本不配,他连狗都不如。
原来正主才是硬币的反面,是磁带的B面,在生命被剥夺后只配做魂,鬼鬼祟祟地寄生在替身的眼中。
既然接受了这种不可反驳的现实,厉骞发现自己生存的意志也在一天天减弱。
不同于以前的二十四小时清醒,现在他发现自己在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一个没有任何思想和神志的情况。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得了精神分裂的病患,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时间被人偷走一半。
哀莫大于心死,厉骞已经不想活了,虽然,他已经死了。
在清醒的时间里,他有时候会打起精神查看的廖柏嘉的记忆,这是寄存在人眼眶里的唯一好处,因为毕竟廖柏嘉作为精神病人,真是很常看到幻像。
这些光影没有在瞳孔中成相,但是鬼混却能窥探清楚。
在廖柏嘉悲惨又仓皇的成长中,厉骞竟然发现自己找了一点点,生前根本不可能会产生的共鸣。
例如那位原本是小镇女孩,却未婚代孕,最终偷了他人孩子抚养的亲生母亲,例如那位原本是普通家教,却做人情妇,最终被野心吞噬理智性虐儿童的家庭教师。
这些女人看起来都很可怖,但细细分析,哪一个又不是极端权利之下的产物。被放进盒子里的老鼠,每一个都会发疯。
回想到自己的童年,简芳洲“母亲”的角色又何尝不是可悲与荒唐。
她想要爱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但每当看到他,她就会想起丈夫的背叛,自己身不由己的恶性,将这些东西投射在他身上,简芳洲又怎么可能真正爱他。
原来他在生命中一直敬畏又苛求着母亲的形象,他得不到简芳洲的关爱,就变着法子的在女朋友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
终于,他撇开母亲的阴影,寻找到了真正能打动他的汤曼青,可是一切都又被他亲手搞砸了。
好笑,真的很好笑,没想到穷尽一生,厉骞都没有认识到的深层问题,竟然在他死后,迎刃而解了。
该释怀的,可他为什么还会存在执念汤曼青的理解和原谅?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悔恨得巴不得在刀尖上打滚。
鬼生结束的那一天是在廖柏嘉和汤曼青从警方手中逃亡后。
末路穷途的无妄男女,可歌可泣的伟大爱情,可在这些恢弘如残阳的光景中,还有一只可怜的蠕虫被这些丰沛的情感刺的无所遁形。
好像吸血鬼看到了太阳,僵尸看到了十字架,鱼肉被摆上砧板,原来变作鬼,就是为了迎来无穷尽地诛心炼狱。
存在,又不完全存在,才是对厉骞生前贪欲与暴行的最大惩罚。
那天廖柏嘉结束一天的工作,下班路上照例坐通勤车的靠窗位置兜风,厉骞罕见地“醒着”,也躲在他的眼眶里享受着片刻宁静。
远远的,路边有个穿一身白色长裙的女人被几个男人团团围住踹倒在地。
呼救声像破锣,可周围只有看热闹的居民,并无人出手拦救。
厉骞想也知道,这种事廖柏嘉这个烂好人是非管不可的,果然,车子还未驶近,他一下从车座上蹿起来,叫司机师傅帮他停车。
一脚刹车,车门缓慢折迭,几步路,廖柏嘉跑得健步如飞,连带着厉骞都快被颠落了。
先是一把拉住正在挥舞拳头的寸头,可扭住了对方的手臂,才发现原来这几位“流氓”是执行职务的城管人员。
而嘴角流出鲜血的女人,则是在路边非法摆摊算命的神婆。
一开始,城管人员只是拿着大喇叭驱逐,但这伙人在当地肆意惯了,说话难免尖酸刻薄,片刻功夫,看到女人没有反应,便开始毫无礼貌地口头侮辱。
例如既然有几分姿色不如去做鸡,来生意还快一点。
可谁知女人脸皮似城墙,不仅拒绝收摊,末了还轻蔑地看了一眼为首的大队长,说了一句:“造口业者,披麻无情,一亲当倾。我要是你,也别在这儿说没用的,先回家看看自己能不能见儿子最后一面。”
这种咒人死的话常人哪里听得,而且大队长确实刚生下一个儿子,下一秒,男人无能狂怒的拳头就砸在了女人的鼻梁上。
身后的队员也都是一丘之貉,在破窗效应下开始肆无忌惮地对这位“假神婆”施暴,甚至还有人出手扯下她肩头的衣服,想要趁乱对她进行猥亵。
这才有了这么眼下这么一出闹剧。
讶异不过一秒,廖柏嘉还是将身体挡在这群男人面前,毕竟他年轻体壮,好说歹说,又多加威胁,才将这伙气头上的人拦住了。
“封建迷信信不得知不知道?我们也是为民除害!”
撂下这一句假正义的话,城管一伙人坐着小面包扬长而去,四周的群众散了,廖柏嘉这才伸手隔着衣服拖出女人的胳膊肘道一句:“得罪了。”将她扶起来。
说是摊位,其实也就是露营用的两把椅子和一顶白帐篷,当然,此时此刻也被踹碎了扔在一旁,怕是用不了了。
廖柏嘉安置好女人,又把她的家当七七八八整理好,才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渐晚的天色问:“真不用我送你去医院吗?我看他们下手挺重的,不会有骨折吧?这牙……”
女人手里攥着一颗白花花的牙,还沾着血水,可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怀,表情平静地将牙扔在了旁边的矮房顶上,还没忘记在拒绝之余,擦干净了手整理好道袍。
廖柏嘉张了半天的嘴,自然没注意到对方的牙竟然如新生儿一般又迅速冒头重生,心想自己一时情急耽误了回家,顾念着汤曼青,所以就掏出兜里的钱快速说:“那你有住酒店的钱吗?我给你留点儿吧,我还有事儿,两百够吗?”
这无聊的对话和无聊的见义勇为,厉骞本来已经又要遁入“睡眠”了,可下一秒听说廖柏嘉要走,女人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说他身上有鬼气,既然自己受到了他的帮助,也就要把这情分还给他。
她要免费为他驱鬼。
这一句话,廖柏嘉笑了,厉骞却彻底精神了。
廖柏嘉说自己不用,可女人一双半透明的眼睛却只盯着他眼睛,眉梢挑起,颇为嘲弄地说:“都说人死那一刻怨念很强,就会催生出邪物。”
“但实际上,这法则只适用于烂口烂心的人,虽然命运捉弄,但凡是心存一善者,都有机会重新来过。至于恶鬼就不一样了,不死不灭,生不如死,就是他们此道的轮回。”
“存活的每一日,都像是剧毒入骨,被活人扒皮嚼肉。”
女人几句话,在廖柏嘉听来是疯言疯语,可在厉骞耳中却像是敲响了天钟。
他已经口不能言,但他如果有人形,那么一定是在祈求,无论是什么神明,都可以大发慈悲,让他结束眼下的状况,让他彻底归于平静,他想要得到解脱。
“罢了,为了你,也当是做善事。”
女子手一挥,这最后一句话是对廖柏嘉说的。
话毕,厉骞就被凌空从廖柏嘉的眼眶里扯出,还是一滴泪,汤曼青的那一滴泪,这次厉骞没有掉入任何地方,因为在砸向地面的时候,就彻底凭空消失。
而虚无,对于他生前的满身欲望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而在“死”前,他似乎听到一个隐约的声音,是那个身着长袍的女人在告诉廖柏嘉,她的名字叫“辛巧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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