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跳墙在大圆桌轮了一圈走到周卿洋视线正中央,牦牛皮胶和蹄筋若隐若现,底下还有墨鱼和瑶柱。饭局中后程,推杯换盏,她读研时期的导师张老师正在接受一位博士学长的敬酒。
她抿了口大红袍,拿了空碗,伸手去够勺子。
周林风见状马上抬起她的袖口,把她的碗筷往他的方向移了一点儿。周卿洋今天搭了一件泡泡袖衬衫,好看合时宜,就是袖口太大,吃饭时稍不注意就会蹭脏。
她乘起一碗,轻轻放到周林风跟前。他吃了一勺,推给她。
“福寿全。”她拿了最小的音量说话。
两人又恢复了认真吃饭同时随时预备回答问题的状态。周林风还关注着在座所有人的杯子,服务员没注意到的时候,他会悄悄提醒。
张老师年后即将去南方一所研究所任要职,学生们想给老师饯行,老师也想把久未相聚的学生们召集起来吃个团圆饭。包房共坐了满满当当十五个人,除了张老师的丈夫孩子,还有已毕业或尚未毕业的学生,以及老师口中 “务必带上的家属”。
张老师学术了得,和善可亲,看到了周卿洋发的朋友圈照片,百忙之中还私聊嘱咐,邀请她的男朋友一块出席。
照片是她和周林风的合照。一天两人在外面吃好晚饭回来,散步到小区楼下,周林风拿起手机闪了一张,背景是黯淡的路灯光线,他们笑得很开心。
张老师正在和博士学长交流高校讲师职业发展,周卿洋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默默听着。听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拉开笨重的红木椅子。
“卿洋,你去洗手间?”坐在她左边的肖姗问道。
“对。一起去?”
“好嘞。”
两个人洗好手,肖姗扯了一张擦手纸递给周卿洋。
“谢————诶,你这儿有好多头发。”她捻起肖姗肩膀上的头发丝。
“烦死了,头发要掉光了。”肖姗抱怨道,狠命揉了个纸团,砸到垃圾桶里。χⓢyùⓢんùЩù.©ǒм(xsyushuwu.com)
周卿洋读研时和肖姗同级同院不同课题组,但经常在一起上课,还加入了同一个兴趣社团。她毕业时肖姗转了博,换了张老师作导师,开了年也快毕业了。
“烦什么?毕业论文?”周卿洋问。
肖姗苦笑着:“对啊,还能有什么。”
两个人站在洗手台前,聊了一会儿写论文纷繁复杂的心理历程,夹杂了抱怨和安慰。
“好多事情,在做的途中都是苦苦挣扎,但后来回想起来,好像也就那样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毕竟生活总是有更烦的事情,没法儿停下来的。”
“至少没有延毕。”
“是……只能往好处想了。”肖姗耸了耸肩,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卿洋。”
“怎么了?”
“我觉得你和你男朋友特别合适。”
“……啊,什么?”
“是的。”肖姗似乎突然忘了她论文的步履维艰,笑着说,“我真的这么想。你们之间的相处,我一个旁人看上去,是很自然,很舒服那种。”
听到对方的理由,周卿洋属实有点意外,这和其他人对他们关系的评价是有出入的。
梁雪听到后,除了该有的惊讶和祝福,也希望她在这段关系中应该谨慎一些,李子文没有梁雪字里行间那么担忧,但也不大看好。还有王璇,她提前请了年假带强哥回家见父母,说没办法当面祝福,但也委婉地表达了疑虑,周林风以往的“身份”卡在那儿,她无法略掉这一环。
不免失落,但又理解。她和周林风虽然相识已久,但从小大到被放在一起的场合少之又少。
如果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突然在一起,那些知情人,都是有话要说的。
而今天是他们在一起后,首次出现在有其他人的场合,肖姗只知道他们是因为缘分重逢的老同学,对二人的过去以及再遇的场合时机一无所知。
所以客观看来,肖姗主观的评价实际剥离了主观,它莫名其妙给周卿洋注入了一股信念。
于是真挚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你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我过来喝喜酒。”肖姗说。
“一定的。”周卿洋和她相视一笑,面色淡定地回答。
以为对话告一段落,她想往包间走,肖姗却拉了她一下。
“其实……” 没想到平时不多语的肖姗竟然在洗手间打开了话匣子,“其实你和顾巍分了也挺好。”
听到许久未闻前男友的名字,周卿洋不知道作何回答。她,肖姗和顾巍曾在一门化工大课被分到了一组,慢慢地叁人成了熟识,后来她和顾巍从在一起到分手,肖姗基本全程看在眼里。
“顾巍有一天在微信找我,让给他介绍女朋友。我想着,他这个人,拿这件事找到我,肯定是认真的。” 肖姗双手环在胸前,开始讲故事,“我就介绍了一个学妹让他们相互认识,学妹和顾巍是一个地方的,毕业也回老家了。”
“挺合适的。”周卿洋认真听着。
“是啊!他们聊得不错,认识一周就在一起了……对,很惊讶吧……但是学妹觉得没什么,还说谢谢我介绍他们认识……”肖姗说到这儿突然嗤笑了一声,然后瘪了瘪嘴:“后来才知道,顾巍同时交了四个女朋友。”
“四个?” 周卿洋瞪大了双眼,始料未及。
“对,他聊天记录没删干净,被学妹发现的。”肖姗讲到这儿,怒气喷涌,“这还没完,最奇葩的是,其他叁个女生都是大一新生,刚成年吧!不知道他上哪里认识的,就被他骗了。”
顾巍找年龄小的女生周卿洋并不惊讶,但几个一起……她难以置信,“顾巍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也没想到。我之后去骂顾巍,他竟然说不觉得做错了,说什么没结婚之前,双向选择,天经地义。”
恶心事儿一股脑吐了出来,肖姗无比畅快。但看到周卿洋五味杂陈的表情,她后知后觉,眼前的人也许不是正确的倾吐对象。
“那个,卿洋……”肖姗犹豫着说:“你现在状态很好,应该也不会在乎之前的事情了。”
“不会的。”周卿洋马上回答。
肖姗舒出一口气:“这件事我没和别人说过,憋坏了,你就当我吐吐槽吧……”
“还有学妹也是,唉,我为了她内疚到今天。”肖姗顺了顺气,“我算见识了,人真是会变,你也不知道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幸亏你和他分了手。”
听到这话,周卿洋转身盯着镜子,考虑片刻,转过去面对肖姗说:“我们当时在一起,顾巍应该没有多少美好回忆。”
她组织着语言,“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方式错了。”
肖姗听后又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此刻余光瞄到一个身影走进。
周林风对肖姗礼貌地点头,“看你们好久没回来,我过来看看。”
“没有没有,”肖姗下意识去看表,“我拉着卿洋聊天,聊嗨了忘了时间。”
“那我们回去吧。”周卿洋说。
酒尽言尽,餐厅大门口,学生们和张老师一一道别。
周卿洋向来怕如此情境,在课题组的回忆愈加清晰,以及那些关于学习和人生箴言的言传身教。
她是倒数第二个过去告别的。
“卿洋,你胆子要更大一些。虽然人要顺着心意活,但要记住,舞台是必不可少的,这是老师给你的建议。老师也祝福你事业成功,好好做研究,也祝你的家人,小周万事顺利。”
工科教授传递人文关怀最要命,这番话直击最柔软的地方,她在眼泪尚未落下前,把告别的轮次给了已经感动崩塌的博士学长。
张老师一家人取车离开后,其他人互道新年祝福后也都散了。
餐厅距周林风租处步行距离,周林风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往回走。年关将至,街灯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甚至有琳珑剔透的宫灯。
周林风并未言语,让她专注自己的情绪。周卿洋鼻吸口呼,稳了呼吸。
“张老师是我见过最没有性别意识的人。”她有意交流:“每个人在她眼中,都只是人而已。她还说象牙塔太遭罪,别的老师总想学生多干活,但她不鼓励我们成天待在实验室,总是推荐各种社会实践活动,要我们出去多看看。”
“张老师说每个人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天经地义。”周卿洋踩在落叶上,脆声地响,“她家庭和事业也权衡得很好。”
“张老师大女儿在哪里工作?”
“还在国外读书,明年就回国了。我刚进张老师课题组的时候,她小女儿刚出生,特别可爱。”
“对,”周林风笑笑说,“你知道吗,那个小女孩儿,刚吃饭时还跑到我身边来,要和我讲悄悄话。”
“哇!”周卿洋抓紧了他的手,惊喜地问:“说什么了?”
“她和张老师说,觉得我这个叔叔很帅,她妈妈鼓励她当面过来夸我,她就来了。”
周卿洋扑哧一声,“叔叔什么反应?”
“叔叔很尴尬,什么也没说,直接把小女孩抱到她妈妈旁边站着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笑得前仰后俯,后直起身,往上拢了拢毛衣领子:“我怎么没印象呢。”
“你和肖姗去洗手间聊天那会儿。”周林风另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简单搓了几下,“暖和吗?”
“暖和。”
两个人走到十字路口,返乡潮接近尾声,人烟稀少,车流量骤减一倍,街景寂寥。
“你们在洗手间聊什么?”周林风问她,“那么久没回来,我还挺担心的。”
“聊了很多。她的毕业论文,现在的生活,”绿灯亮了,周卿洋没急着往前走,“……还聊了顾巍。”
“哦?”周林风没有追问,看绿灯快报到个位数,马上拉起她往前走。
小跑到马路对面,眼前是一个平日爆满的购物商场,今晚却门庭冷落。
周卿洋把肖姗告诉她的,都告诉了周林风。
他听完,思索了一阵,接着问她:“你怎么想?”
“惊恐,愤怒,诧异,还有点无奈。”
“无奈?为什么?”
“我知道很多道理只有经历过才会知道,但顾巍用这样的方式去挖掘内心,拉其他人一起去完成自己的目标,”她顿了顿,仍旧决定对周林风毫无保留,“也许他觉得,他是在做好事。”
曲折蜿蜒的发言,旁人听上去大概会一头雾水,但周林风完全懂得她要说的东西。
他对过去的事偶有惋惜,但此时突然庆幸和周卿洋相聚在这样一个时间结点。他们不甘做沉舟,一直在扬帆努力生活和尝试,慢慢地,书本上和大人口中的抽象理论变得具体,有了血和泪的教训,他们靠着实践积累,最后殊途同归,相聚在此。如果一开始他们就在一起,最后不一定会善终。
他也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周卿洋。
“你怎么知道?”她并不全然赞同,“万一我们从高中谈到现在呢?”
“我猜也会有很多问题。你转学后我们就异地了,大学更不一定能考到一个地方去,再加上我们也不成熟,我会想很多,你也是。还有……”见她低着头,以为是听到了心绪敏感的话,周林风马上止住。
继而选择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你看我们第一次谈恋爱,不都分手了吗?”
“周林风,这个比喻不恰当,”周卿洋本没有其它想法,听到这话反倒起了和他争执的念头,“你是先有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论点,再去有选择地找论据,但你的论点只是一个假设。”
“是……”周林风也不否认,他的确武断了。
周卿洋看上去什么都懂,对现实世界蛛丝马迹了如指掌,但本质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也许坚信他们可以白头到老,但就凭他年少时脆弱的心智和自尊,到最后,她对他的喜欢很容易就会被磨掉,甚至会变得讨厌他。
看周林风哑了火,周卿洋有点烦自己刚才严肃的样子,再过两个路口,就要到小区大门了,她笑着说:“嘿嘿,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啦——要不,你给我讲讲你的初恋。”
“和你都说过了,”周林风不习惯她提到这两个字,但事实如此,他在兜里紧了紧她的手,“高二元旦晚会之后,她约我出去玩,基本就是去水吧坐着,大礼堂看了一场抗战电影。后来也是她问我,就在一起了。谈了一年多,高叁毕业前分的手,她提的。”
这个语速……
周卿洋咧嘴,咯咯笑起来。
又是一个红绿灯,他们停下来。
“洋洋。”
“嗯。”
绿灯上的小人行走在灯框里,永远都在找寻目的地。
“第一次谈恋爱,说实话,我是有虚荣心的。”周林风说:“她说喜欢我,喜欢得很高调,我当时在男生圈子里很有面子。”
这回换周卿洋拉着他往前走了,也不发表任何评论。
“你怎么想?”
“我觉得很正常。”她真诚回答。
“不觉得我很复杂。”周林风锲而不舍地问。
“谁不复杂呢?男的女的,我们复杂了,感情也会复杂的。”
“也是。谁让我们都是人。”
两个人携手走进了小区。
“你除夕真的不留在你妈妈家吗?”
“不去,我前一天就回来。”周林风牵着她上楼,“你知道的,我过去待太久不合适。”
她明白周林风的坚持。
然后想到要问出去的话,她又忐忑又兴奋。
进门前,她挽住周林风的手臂。
“可以来我家吗?我爸妈都很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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