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刘协几乎裂成两半。
一半的他直欲拍案而起,戟指大骂。
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一半的他轻声叹息。
这才是朝堂,哪有什么纯臣、孤臣。
被人奉为汉室最后一个忠臣的荀彧也不能例外。
当然,现在说荀彧结党还为时为早。
就算荀彧要结党,也是与张喜等关东籍大臣结党的可能性更大,与裴茂结党的可能性有限。
否则裴茂也不会说得这么坦荡。
迅速权衡了一番后,刘协恢复了冷静,若无其事地说道:“若依令君之见,委任使匈奴中郎将,平定匈奴叛乱,令君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臣有两个人选。”
“谁?”
“一是故凉州刺史、魏郡太守,汉中人张则。张则为官多年,多在边郡,深得羌胡之心,廉而有威,人称卧虎。若能以他为使匈奴中郎将,持节监美稷,不仅边塞可定,亦能收汉中人之心。”
刘协转身记下张则的名字,命人去调取张则的履历,又道:“还有一个呢?”
“虎贲中郎将宋果。他的武艺、能力,陛下亲眼所见,毋庸臣多言。他之前曾任并州刺史,对北疆的形势也熟悉。如今受陛下器重,引为近臣,忠诚有目共睹。”
刘协双手抱在腹前,想了想,觉得裴茂所言有一定道理。
人无完人,宋果的确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将领,但裴茂的几点理由都是事实。
如果真要派一个人担任使匈奴中郎将,宋果还是能胜任的。
至于裴茂推荐宋果,是不是有向关中人示好的成份,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心里有数就好。
见天子频频点头赞同,裴茂心中欢喜,语气也轻松了些。
刘协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郎退下,左顾右盼,却不说话。
裴茂见状,示意裴俊退到一旁。
“令君父子忠勤,朕甚是感激。”刘协说道,神色凝重。
裴茂连忙行礼。“陛下言重了,这是臣等所当为。”
刘协一声轻叹。“有一句话,朕想听听令君的意见,还望令君直言相告。”
“臣不敢当。请陛下示下,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解忧。”
“对卫氏、范氏的处理,你有何看法?”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骤然紧张起来。
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之前就因为对卫氏、范氏有偏袒的嫌疑,遭到士孙瑞等人的严厉批评。
士孙瑞刀下留人,放了卫氏、范氏一条生路,天子一怒之下,将士孙瑞免为北军中侯,并因此与公卿僵持数日,可见他欲杀卫氏、范氏立威之心甚炽。
此刻突然问起此事,莫不是心有不甘,想再起波澜?
一个回答不慎,不是引起杀戮,成为河东罪人,就是让天子对他的忠诚有所怀疑,之前积累的好感毁于一旦。
不管是哪种结果,对他来说都非常不妙。
裴茂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被城墙上的风一吹,遍体生寒。
刘协微微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裴茂,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你不是想要机会么?朕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接得住。
士孙瑞先斩后奏,放过了卫氏、范氏,迅速缓解了形势,却也留下了隐患。
以平叛为机,打击一批河东大族的计划无疾而终。
河东大族献粮,解决了当前的粮食短缺问题,可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土地还在他们手中。
他没有坚持之前的计划,只是顺势罢免了士孙瑞,有两个原因:
一是大量人口的流失使土地的缺口暂时没那么严重,抛荒的土地足以安置即将招抚的白波军,所以没必要在很多大臣都反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激化矛盾。
二是士孙瑞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主观上有意抗诏,而是他觉得这么做最有利。
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动机是好的,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坚持追究士孙瑞的责任,只会让老臣们心寒,不如顺手推舟,解决另一个问题,延滞大臣们争夺的计划。
但土地的问题还要解决,哪怕不那么迫切。
本来他打算让荀彧来冲锋陷阵,既然裴茂与荀彧关系这么好,又极力推荐荀彧,他不介意将裴茂也绑上战车。
闻弦声而知雅意,裴茂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危险。
刘协并不着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哪怕裴茂最后选择放弃,他也一点不意外。
相比之下,如果裴茂不假思索的答应,他反而会犹豫。
刘协转头,看到了远处有些失魂落魄的杨修,招招手,叫过蔡琰。
“他有事?”
“可能是想请见吧。”蔡琰含笑说道:“臣正好遇见,说了几句闲话,还提到了陛下的那句诗。”
“哦?”
蔡琰看看裴茂,将杨修续的诗吟了一遍。
裴茂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焦灼。
杨修的诗里透着强烈的功业心。如果天子给他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裴茂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他不愿意,天子立刻就会抛弃他,选择其他人。
待蔡琰走开,裴茂说道:“陛下,臣以为,北军中侯宅心仁厚,不失为谋国老臣。只是卫范谋逆,影响极坏,如此处理,不足以警戒人心,尚须陛下再颁严诏,除恶务尽,以示朝廷律令不可轻犯。”
刘协眉梢轻挑。“如此,会不会适得其反,使河东形势又生事端?”
“不然。”裴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理政当宽严相济,只要用心正,执法平,无偏颇之心,纵使严苛,亦是惩恶保民,毋须顾忌太多。若瞻前顾后,一意委曲求全,反倒会让宵小之辈心生妄念。”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听令君一言,朕胜读十年书。如此,便请令君与荀彧参详,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使河东成为首善之地。”
他一声叹息。“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只是户口太少,租赋有限。朕不敏,素无恩德于河东,又岂能连累河东士庶,与我共苦。”
裴茂松了一口气,躬身领命。
“陛下何出此言,河东虽不富庶,却是京畿所在,愿竭孤忠,誓与陛下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