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慌什么?”安澜公主忽然问。
这几日温度愈寒,而山间的这片竹林却因了灵气滋养的缘故,至今仍未减一丝翠意,如此刻正值天光晴好,仅凭眼去看,竟忽而有种跳转至盛夏光景的恍惚。
风叶沙沙声中,女子见少年回神望过来,笑着反问:“哪儿有了?”
这时候不远处又一个学生起身以目光询问,见陆启明在这里点了头,便走近来请教修行上的问题。见到这幕近来太过熟悉的场景,安澜公主只能暂且停住,百无聊赖地将视线转向一旁的灵湖。
也不知这片小巧而漂亮的湖水被当地的人取了什么名字,他们找到之后,就姑且称为简单的灵湖二字。灵湖中积蓄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浓郁到极致的古战场的特殊灵气,对中武来的这群年轻人而言,是绝佳的天然修炼资源。
众做周知,武修在修炼过程中,对天地灵气有着吸纳、依功法运转、炼化等诸多繁复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才能最终化为修为,其间对天地灵气的真正转化或许连百分之一都很难达到。但是在古战场,只需要他们默念新得的那道心诀,就能将这里的特殊灵气直接转化为修为!
如果只凭他们自己,确实不可能将另一个陌生体系的心诀理解透彻,恐怕连读懂都难。不过既然一路上有陆启明带着,最难解决的问题也烟消云散了。这半月以来,他们修为之进境何止比平常快了数十倍,实在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处竹林舒朗,湖中灵液晶莹而沾衣不湿,中武的年轻人们在万无一失的护阵下静心修行,身边又有着一位博学而又耐心的老师;对任何修行者而言,人间仙境不外如是了。
待眼下的这个学生向陆启明躬身行礼之后退去,安澜公主忍不住摇头道:“……还真是好运。被你这样惯着,等一离开古战场,他们肯定受不了再慢回去的修炼速度。”
“那都是小事,毕竟现在机会难得。”陆启明不以为意,笑道:“总归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帮……可惜这种方式对咱们两个没有太大用处。”
安澜公主抿嘴一笑,却转又道:“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眸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陆启明指尖。他这些天似乎一直在做着同一件事——编织、刻画着什么复杂的东西,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到。
陆启明道:“如你所见,研究一些东西。”
说着,他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渐有一枚清亮透彻的灵珠自他食指指尖浮出,中间隐约可以看到一抹青莲虚影,只不过比上次安澜公主看到的时候依稀多了一层朦朦金丝。
“这个我记得,”安澜公主道:“叫……莲滴,对吧?”
“最初的炼制材料实在很好,原来的炼器师连它三成的潜力都没有发挥出来。”陆启明微一耸肩,笑道:“所以我拿到以后实在没忍住,就改了再改……反正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
安澜公主来了兴趣,“那现在成什么样了?”
“给你看看。”陆启明一笑,心念微动间,莲滴立刻随之变幻——
只见原本灵珠的形状流水般向中央收缩,青莲的浅淡色彩也蒸发不见,唯有那抹金色快速凝实、展开,最终形成了由一整根金线勾勒出的一朵镂空莲花台。
微风拂来时,金线莲的花瓣仿佛还会随之摆动;安澜公主看得有趣,抬手朝它扇了几下风,果然见莲花被吹得一阵乱颤。她忍不住笑起来,又探指去触摸,指尖却直接穿透而过。
“感觉有点奇特,”安澜公主收回手,点评道:“介于幻影与实体之间,更接近前者。”
“可以互换,”陆启明说着,金线莲花随之忽隐忽现,又笑道:“不过只是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对我而言始终都是实体。”
他再抬手从莲花中心穿过——莲花台在此时又倏然下落成一片平面,就像是一扇雕花窗格;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交织的金色莲纹流畅地自莲心中蔓延而出,金莲原本的颜色线条都不见变浅,而新生长出的莲纹却无穷无尽,一直不见尽头;直至覆盖陆启明全身复又隐去。
肉眼看不出什么玄机,安澜公主却能感知到周围天地灵气流转的变化。在靠近陆启明周身,有无数个极微小的旋涡;在阵法与规则的扭转下,任何外力攻击都会大部分化解为纯净的五行元力补充自身。在平常无事时,这也是辅助修行的难得宝物。
只不过对于后者,安澜公主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陆启明身具凤族最完美的血脉,仅凭自身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就已经达到了最高的修炼速度,根本不需要外物外物辅助。所以,他为什么要炼制这样一道他自己根本用不上的能力?
“这是莲滴原本最基础的用途,护甲。”陆启明随口说了一句,显然对这一点不甚在意。他接着十指相合,结出一个新的手印——
霎时,金光猛然暴涨,一瞬间便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其中。安澜公主看得清楚,新形成的这座护阵分明是在护甲的基础上复制又放大的;而在范围迅速扩展的同时,金莲的纹路却仍然是她最开始看到时一模一样的密度。
被陆启明重新炼制后的这件法器,仿佛已经拥有了无中生有、无限自我复制的神奇能力。
安澜公主将自己的感叹说出口,陆启明却莞尔道:“无中生有?我目前还做不到,至少不能将这种规则固定在某件实物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其实都是我炼制时的叠加,还是有极限的。”
安澜公主却更是吃惊,道:“那你到底叠加了多少层!”恐怕是难计其数了!
陆启明笑而不语,手诀再转时,先前放大后的护阵便又“复制”出了一层。而这一次却不再是护阵——只见平面的莲纹倏然间散开成成千上万片花瓣,还未等安澜公主看清,每一枚花瓣竟都扭转成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阵成!
陆启明再一拂手,剑阵又蓦然在刀阵、枪阵等万般兵器间斗转;这一幕实在太像荒诞的幻境,但安澜公主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中隐而未发的无上威能。
“天……”她不禁喃喃道:“你到底做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但这仍然不是结束。由莲花台衍生而出护阵、剑阵等等皆与更外面的那座阵法完美相融合——那是三日前,为了庇护中武的学生们在此安稳修炼,陆启明在山间布置的,还有安澜公主帮的一份力。
陆启明继续催动合并后的阵法,原本护阵的感应能力成倍地增加,阵法外界的场景隐约在莲花台中浮现而出。
安澜公主略一想,便立即意会了这种看似简单之“融合”其更深处的意义。她下意识回头与少年对视,目光求证。
陆启明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这才是它最重要的能力。截至刚刚,我在里面刻绘了一万余座阵法。在遇到其他外来的阵法,只要那阵法的类型涵盖在这‘一万’之中,莲滴就都能与它相融、合并,并抢夺控制权。”
“它到底有多少种用途?”安澜公主忍不住问。
“这取决于我最终在上面附加多少座阵法。”陆启明将那朵金莲摄入手中,笑容中带着调侃,“或许可以改名叫万事如意?”
安澜公主失笑,更正了一个正经些的名字:“如意莲花台,还是叫这个比较恰当。”顿了顿,她不由感慨道:“如果让那群人知道,他们肯定先来抢这个,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永寂台。”
“是有够虚无缥缈的,到现在还只有个名字。”陆启明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他抬指在花底下轻轻一托,竟又复制出了一朵。他招来五行元力将新的莲花台凝化出实体,便成了一座精致绝伦的玉雕莲台,灵气晶莹,在阳光下愈显温润,仿佛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陆启明端详着它,忽道:“只要我允许,拿到这件复制品的人就可以借用莲滴的任何能力,就与自行认主的法器没有任何区别。”
安澜公主怔了怔。她已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了,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启明抬头一笑,道:“如果说它就是永寂台,你觉得会有多少人信?”他将玉台递给她。
安澜公主沉默着缓缓接过,道:“你难道想……”
正当这时,安澜公主忽听见一声细微脆响,下一刻便见手里的莲花玉台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快速化为星点灵气散开。她呆了好久,才道:“……应该没人。”
陆启明大笑道:“失误失误,毕竟还是半成品。”
安澜公主看到他的笑容哪里还不明白,恼羞成怒道:“你故意的!”
陆启明看着她道:“谁叫你那么严肃?没看你眼神都变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安澜公主脸色反倒更冷。
她沉声质问道:“不是我要怎么样,而是你——你做这个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是你自己,这东西的大部分用处都根本对你没用!你也要像承渊那样耍弄心思、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不远处的武院学生们听到他们这边说话语气不对,皆心中暗惊,周围一时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原本几个准备过来请教问题的年轻人也顿时不敢来了,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
陆启明收起笑意,挥手设下一道屏障后,复又抬眼静静望向女子。
他道:“你刚刚又把我当成谁了?”
安澜公主不语。
“我知道你气的不是我,”陆启明道:“而是你刚刚不敢确认站在这里的究竟是我还是承渊,又一次。”
安澜公主冷笑道:“不要总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难道我说错了吗?”陆启明反问道:“自从你返回龙宫之后又回来……从秦门那时候开始,你就开始反复的怀疑——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你所以为的‘不对’,我就有可能不是陆启明,对吗?”
女子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半晌道:“那是因为……”
陆启明停了片刻,淡淡开口道:“很多人都把我当作承渊的反面。承渊是恶,我就是善;承渊自私自利,我就大公无私;承渊喜欢阴谋诡计,我就必须正大光明;承渊做事不择手段,那么我就应该完全相反,人格行事都必须毫无瑕疵……否则就不是我。”
说着,陆启明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问道:“这就是灵盟教给你的判断方法?还是你自己总结的?”
安澜公主从没有听过他对她这样尖锐直接的诘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
陆启明也一并沉默,许久后道:“我与承渊并不是一个个体的两面,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安澜,我心里希望……至少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知道。”安澜公主道。她面色略显苍白,很快又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涨红,声音低而快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我才不想见到你变得与他一样!你根本不懂!”
她深吸一口气,重复道:“不懂的人是你,陆启明。”
陆启明怔了一会儿,道:“安澜,你会帮我吧?”
安澜公主听到他低声喊自己的名字,莫名觉得心底一跳,形容不出什么感受,只是忽然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那种异样感,尽可能平静地答道:“我当然会帮你,否则我又为什么过来?不但是我,整个灵盟都会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信?”
陆启明道:“我没有不信。”
“那你为什么要进古战场!”安澜公主脱口而出,又被自己突然提高的音调吓了一跳。她避开视线,又喃喃道:“算了……反正来已经都来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她罕有这样形容犹疑的时候,陆启明却没有再问。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转问道:“这次古战场,灵盟还有别的人来吗?”
灵盟阵营当然有很多修行者来到了古战场,但安澜公主知道他并非这个意思,而是在问是否还有关于他们两个九代的布置。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安澜公主也没有隐瞒,直接点头道:“有。我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不过我也不知那人身份,只说是‘意想不到的人’。”
陆启明点了点头。
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以至于令安澜公主都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陆启明抬手拂散了莲滴延伸的一重重阵法,低声道:“抱歉,最近我太浮躁了。”
安澜公主犹豫片刻,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最近几日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一众人除了修炼之外还是修炼,连神域中人都有意避开,大多时候都不会遇见,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陆启明忽道:“我这次好像真的能占卜了。”
安澜公主低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地收紧。
“虽然暂时还只是零星的片段,许多看不清楚。”陆启明此时心中回想起的是前日问石人时得到的回答。
“恭贺小主人,”石人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您为何要担心?”
那时陆启明本来还有要说的话,听到那句反问后忽然顿住。说不出缘故地,但他隐隐意识到继续追问下去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还是感觉不像好事啊。”他想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