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人前辈。”
陆启明还以一礼,恭敬道:“前辈曾应允,再次相见之时便将一切言明。还请前辈为晚辈解惑。”
慌张的年轻妇人小步跑过来检查自己的孩子。她牵起童子的手,面向陆启明的一瞬间神情转为平静,颔首道:“您可知大中小三千世界的说法?”
陆启明点了点头,道:“我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以及现在所在的这里,都是三千中世界之一。”
“不错,但这一个较为特殊。”年轻妇人牵着孩子返家,道:“它的本体是一株莲花,中有花瓣三千数,每一瓣即是一个小世界。莲花完全盛开之时便自成一个中世界,莲花中诞生的意识也便是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神明。”
陆启明与母子二人一道慢步走着,心中回想起了涅槃时看到的那片莲花宇宙,无数星辰组成的三千洁白花瓣。他曾经怀疑过那一幕是否是幻觉,但如今看,那确实就是世界本身。
年轻妇人带着童子回了西头的第三户人家。陆启明与他们擦肩而过,独自继续向前。
穿着褐色旧袄的老太眯着眼睛,老藤椅朝着西,光滑的扶手上依稀还留着落日前的余晖。
陆启明绕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大石上,道:“灵盟不断引渡世者来到这个世界,以求能够破除的那个封印……封印的其实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对吗?”
老太开口道,“想必,您也已经想到祂被封印的原因了。”
陆启明垂下目光,道:“当年的承渊神?”
“是,但封印不是主人的本意。”
——这句话即是承认了一直所说的“主人”的身份,竟真的是陆启明前世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位神明,承渊神。
无论这个事实在陆启明心中掀起如何惊浪,石人的讲述仍在继续。
“主人早已将中世界的神位做到了极致,但是祂无意于进入更上一层的大世界,而是转而尝试改变中世界的本质。这个莲世界就是主人当时选择的方式之一。按照主人的设想,炼化这株莲花之后,就能开始改变世界本质的第一步。”
陆启明重复道:“炼化?”
老太睁开眼睛,似是在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她颔首道:“即便这株莲花已经长成了一个中世界,它的本体也仍然是一株莲花,当然是可以炼化的。”
陆启明沉默。他缓缓站起身,抬步离开。
他忽然明白了,前世时师父为何说承渊不仁。一个完整的中世界,内有小世界三千,生灵无数,而在承渊神眼中却不过是一株随意取用的灵材。性情竟冷漠至此。
不过最终承渊神自然是没有成功的,否则便没有了他这一世生活的这里。想到此处,陆启明心中稍有轻松,却也难免又添几分烦乱。这些尽是承渊神犯下的业障,已不知经过了多少万年的现在,却竟然会拖着他陆启明牵扯其中。
陆启明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无非额外有些天分。神明之说,实在于他太过遥远了。前世偶尔听师父说时,也只是当做传说故事来听,怎会当真?
如今又为什么不同了呢?
陆启明重新走在村间小径的时候,身后有一个担着水的黝黑青年。
青年步子很大,几步间便与陆启明并肩而行。这时他转头望向陆启明,目光温和而有神。陆启明知道,是石人在透过青年的眼睛在看着他。
那声音虽然换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声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淡然;他道:“我知道您现在还无法认同主人的选择,但您却是这世上最不应该责怪主人的。主人是为了您而倾尽一切,甚至于祂的生命。”
陆启明怔住,无数疑问涌入脑海,最后开口的却仍是最初的那一个问题,“承渊神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是祂的转世吗?”
但陆启明却没有得到答案。青年只道:“或许。主人曾说您的存在本身即是最大的禁忌,不能让世上任何人知道,包括主人自己。所以我只知道您因主人而生,只能感知到你与主人是相似层次的生命存在,其余再无所知。”
陆启明停下来,静立良久,信步转进了一个铁匠铺子。他随手抽出一柄剑,低头看冰凉剑刃倒映出自己模糊面孔,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我?哪儿有那么厉害啊。”
坐在铺里角落的黑衣中年人抬起头来,似也微微笑了笑,道:“您还这样年幼,已经很了不起了。”
陆启明一笑,把手中剑放回架台,和缓道:“我前世修行五百年,所学杂而不精,想来实无一事值得一提,就连如今的能力也只凭天赋侥幸得来。哪能比得上承渊神百年成神?如果祂当真为了我放弃自己,岂非天大的不值得。”
中年人静静听他说完,对其他都没有反应,却道:“不是五百年。”
陆启明微微错愕,道:“什么?”
中年人重复道:“不是五百年,您的年龄只经过了二十三年。不过您不入轮回也不会死亡,与凡人比较没有意义,更无前世今生之说。”
哪怕在来之前陆启明已经决定先将石人的话听完再分辨对错,但这样的说法也未免过于荒诞了。陆启明摇头道:“无论如何,我前世的记忆、所学不会有假。再者,若我没有死,又怎么受到召魂、继而转生到这个世界?”
石人清楚陆启明没有相信,但亦不急于取信,只平静如常地说道:“日后事实自会证明。至于您的年龄,我有一个猜测。”
陆启明望向他。
他道:“您是伴随着主人的消逝而诞生的,那一时刻距今已有五万余年,再有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在您那里至少已经过了十数万年,而您的生命轨迹只开始了二十三年,记忆却是五百年。那么很可能就是封印导致的。”
陆启明顿了顿,问道:“我现在身上可有封印?”
中年人道:“您知道,没有。”陆启明淡淡一笑。
中年人道:“也许是主人在最初时设下的。我想不出其他有能力做到的人。”
陆启明找了一只小凳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简陋的兵器架,一片片刃面映着烛火微黄。虽然走在村子的任意角落都能与石人对话,但此时他却没了继续往别处走了兴致。
想了想,陆启明转而问道:“承渊……我是说另一个九代,他与我是相同的吗?”
石人否定道:“他既不是您,也不是主人,只是拥有主人一部分记忆和性格的灵魂碎片。”
陆启明笑道:“他好像要杀我。”
石人道:“他没有关于您的记忆……他以为您与他是相同的存在,所以才会做那些事。但您不必担心他,碎片的力量远远弱于您,绝不会对您造成危险。况且他本就是为了保护您。”
陆启明挑了挑眉,笑容有些微妙,道:“如果他这是在担心我被这个世界的神当做仇人杀死,本可以直说的。若是有道理,我未尝不会听从更有经验的人,何必如此百般算计?”
石人苦笑道:“您不会相信的,也绝不会尝试。”
陆启明道:“前辈何出此言?”
石人道:“您一直以来都在修炼普通人的功法,但那些对您没有助益。只有彻底脱离肉体凡胎,才是您最适合的状态。灵盟的人一直引导您修炼术修,其实不怀好意,您术修修为越强大,反而更加被肉身拖累……但是这样的事实,您现在即便听过了,想必也是不会冒险去试的。”
因为在普通人的认知当中,肉身毁灭即意味着死亡。
陆启明怔了片刻,苦笑道:“前辈是对的,如果是这种死过之后才能求证的事……我确实不敢来试。”
石人忽道:“您难道不曾试过吗?”
陆启明没有说话。
石人平和地注视着他,道:“无论怎样,我会一直守护着您。”
陆启明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石人答:“做您想做的任何事。”
陆启明道:“任何事?”
石人道:“我们所以为的正确,未必是真的正确。但您是不同的。”
陆启明一笑,叹了口气。
他的心情很难说清,但至少绝不轻松,也并无喜悦。不劳而获的东西愈多,随之而来的代价便愈加重,事情从来都是如此。何况这些事矛盾与疑点数之不尽,真相究竟如何,也只能先听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启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抬头微笑道:“请前辈与我说说永寂台吧。”
石人望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
陆启明离开铁铺,向湖水边的客栈回返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抬指轻轻按了按眉心,墨玲珑的幽光一闪而过,旋即又隐没不见。
晚风吹过,天上星辰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