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临南天穹轰然坍塌,妖风从黑洞中来,民间百姓不论男女老少,触之即刻化为桃瓣。仙门修士但凡小于十六周岁者,亦化为桃瓣消失无踪……”
    “妖风肆虐时过三刻,黑洞遽然不愈而合。此时民间已有数千百姓凭空消失,附近仙门亦损失了二十八名小弟子。”
    “此番死伤惨重,人心惶惶,天下都盼望仙盟懲舒宫施以援手。”
    天穹坍塌之处离谒金门不过百里,事发时剑宗尉迟锐第一时间带人驰援,天洞消弭后又协助当地仙门处理善后,因此众门生到现在才接二连三御剑而回。
    天空中不断划过御剑飞行长长的气劲,谒金门一反平日宏大肃穆之景,各处都显得有些喧杂。应恺穿过长长的游廊,沉默地一挥手,身后那名低头汇报的门生才深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只是开始而已,”应恺站定脚步,望向天空轻声道。
    身后尉迟锐亦站定在了栏杆边,狐疑问:“什么意思?”
    应恺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柳虚之醒来后,断断续续转述了冰川深渊下度开洵的只字片语,提到‘幻境’、‘现世’等字句吗?”
    在这方面尉迟锐的思维与常人是一样的:“将死之人,胡言乱语罢了!”
    应恺却摇了摇头:“度开洵的话应该是真的,眼下天塌便是佐证。”
    从尉迟锐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来看,他应该是没听懂。
    应恺叹了口气:“如果我们所在的天地当真是一座大幻境,并且幻境开始的时间是十六年前升仙台,那么这十六年来出生的所有孩子,都不是境主从现世中拖进来的真人,而是幻境根据凡人繁衍规律所推演出的产物。”
    “境主灵力即将耗尽,天地自然会开始坍塌,因此幻境首先收回这些假人。”应恺向上指了指天空:“所以当这些孩子化作桃花飞入天洞,它们其实是重新变回了灵力,借此延迟幻境坍塌的进程罢了。”
    尉迟锐愕然微张着嘴,突然反应过来:“可山下平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化作桃花了啊?”
    “对。”应恺平静地道,“因此只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答案能解释这种情况:这世间的真人其实并不多。”
    “从现世被拖进幻境的,只有各大仙门修士,约莫数量过万。其余千万黎民,全是幻境化物。”
    周遭一片长久的沉寂,半晌尉迟锐才挤出一句:“应恺,你疯了?”
    应恺转身皱眉道:“我看着像疯了?”
    “……”
    “能想到么?你每天看到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人是假的。”应恺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甲紧紧切入掌心,但他一贯的涵养仍在,俊朗温和的面容并无太大变化,只声音沉了两分:“这世间的情谊……怕也是假的。”
    尉迟锐头脑嗡嗡作响:“这谁干的?!”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尉迟锐不愿去信,应恺也不愿。
    但不同的是应恺身为盟主逃避不了,沉默良久才终于艰涩地道:“这世间我所知幻术最强的,除了宫惟……没别人了。”
    尉迟锐掉头就走,应恺一手把他提溜了回来:“你上哪去!”
    “去找宫惟,他现在——”
    “见不到,我刚从沧阳宗回来。霜策建了一座禁殿,把他关起来了。”
    尉迟锐脱口而出:“这又为何?!”
    应恺在他纯直又诧异的瞪视中欲言又止,然而眼下实在不是委婉迂回的时候,只得道:“霜策待宫惟……颇有情谊。”
    尉迟锐拧起了眉头:“不能吧。我看这天穹塌陷之事十有八|九跟徐霜策有关,保不准就是他在幕后胁迫诱导了宫惟那小子,不然他干嘛把人关起来!”
    应恺竟无言以对,想了想又道:“此二人已有结发之谊。”
    尉迟锐一脸狐疑:“结发束冠?当年我们结发束冠仪式不都是你给操持的吗?”
    空气安静半晌,两人面面相觑。
    应恺终于只能说:“……他们双修了。”
    只见尉迟锐的眼眶一分分张大,眼底写满了震惊。
    良久他难以置信道:“徐霜策竟是如此慷慨心善之人!他分了多少灵力给宫惟?!”
    应恺望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剑宗,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两人觅声望去,只见拱门外数名年轻门生一窝蜂般扎在一处,有人在不知所措惊叫:“师叔!师叔您怎么了!”
    应恺眉头一皱,凌空飞身十余丈,落地疾步上前。
    那几个门生赶忙向盟主与剑宗行礼,他们身后的空地上有一名金丹修士,正蜷缩在拱门下的角落里,视线涣散全身发抖,面容惊恐万般,仿佛正沉浸在极其可怕的幻象中。
    尉迟锐一眼就认出了他,疑道:“景辉真人?”
    此人正是谒金门下的一位大修士。边上年轻门生手足无措,见着家主如见救星:“师叔带我们去临南救援当地仙门,中途险些被天洞后吹来的妖风刮走。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拽回来,可当时人就已经昏迷了!我们立刻护送师叔回来,谁料还没来得及禀告剑宗大人,师叔突然醒来就……就变成了这样……”
    “盟主?”混乱中景辉真人突然望见应恺,颤抖着迸出两个字。
    紧接着他像溺水挣扎的人猛地发现了浮木,飞奔而来一把死死抓住应恺,视线却仿佛直接穿透应恺,望见了虚空中更加恐怖、更加血腥的景象:“——不、不好了盟主!那个杀神他要上来了!他就要杀上升仙台了!!我们根本拦不住他,这世上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众人面面相觑,尉迟锐疑道:“……杀神上了升仙台?”
    应恺却仿佛从对方这番语无伦次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加重语气向门生确认:“景辉真人是吹到了天洞后的风才变成这样的?”
    “是!”
    应恺立刻转向尉迟锐:“十六年前升仙台祭礼,你家这位景辉真人也在?”
    各位大宗师出席升仙台祭礼时,通常会带上自家德高望重、修为深湛的门人,尉迟锐一点头:“是啊。怎么?”
    应恺脸色止不住地难看起来,仿佛内心想到了某些极其不妙的猜测。
    “他来了……他来了!”这时景辉真人猛地一抬头,眼睛直勾勾望向半空,好像当真看到了一位满身鲜血、拾级而上的杀神,连瞳孔都因为惊恐而剧烈颤抖:“绝不能让他过来,站住!站住!!”
    铿锵一声剑鸣,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拔剑,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斩去!
    轰隆!
    应恺果断出手,定山海连鞘挡下了景辉真人乱砍的剑锋,又在他天灵盖上重重一拍。
    景辉真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颓然倒下晕了过去。
    应恺摆手示意众人退开,然后用灵力催逼指尖鲜血,迅速在景辉真人额头上画了个无比复杂晦涩的符箓——入魂符。随即他分出一魄离体,猛地扎进了景辉真人体内。
    这是为了救治身中幻术的被害者,进入他们的魂魄,去探查他们看到了怎样恐怖的景象。不过一魄离体到底脆弱,哪怕对应恺这样的强者来说都是有风险的。尉迟锐眉头紧锁,半蹲在边上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一有不测就强行出手救人。
    谁料眨眼间隙都不要,便只见应恺全身一震,双眼睁开,分出去的那一魄又被迫退回来了。
    “看不到。”应恺急促喘息,起身摇头道:“他魂魄不够强,意识太混乱了,我根本看不清他脑子里的幻象是什么……如果霜策在,也许能冒险一试。他在入魂符这方面钻研精深,胜过我许多。”
    一般当人站到了巅峰上,也许能虚怀若谷地夸赞某个下位者的某方面才能比自己强,但大概率会忌讳承认与自己同一高度的强者某方面才能比自己强。
    然而应恺坦坦荡荡,哪怕当着一众人的面也毫不避讳。尉迟锐亦起身问:“那怎么办,把徐霜策找来?”
    应恺目光落在人事不省的景辉真人身上,斟酌片刻后一摇头:“眼下临南当地诸事杂乱,你既是谒金门家主,还是应当留下来安定人心。”
    “那你呢?”
    “我回仙盟懲舒宫请盟主印,召沧阳宗主徐霜策觐见。”应恺望向头顶阴霾的天穹,咬了咬牙:“我必须找他好好谈谈了。”
    ·
    诡云遮天蔽日,隐隐摧动大地,山雨欲来风满城。
    所幸谒金门回岱山并不远,定山海神剑速度极快,天黑前应恺便回到了懲舒宫。天塌之事令各地仙门人心惶惶,早已有大大小小十余位掌门家主在此急待觐见,然而应恺挥退了所有人,独自疾步跨进书房,反手又关了门,从暗柜中取出了一方白金青玉所制的盟主印。
    此印长宽各寸余,虽然小但颇有分量,轻易不示人。应恺把它放进袍袖中,刚要转身出去,指尖在怀里却突然触到了另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取出一看,微微一怔。
    是沧阳宗禁殿前,从徐霜策袖中滑落下来的那个青铜楔盒。
    吱呀——
    窗棂不知何时竟然被吹开了,桌案上书卷翻动,笔架上狼毫微摆,阴冷风中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和哨声,细听却是尖锐的哀泣。
    是什么人在哭?
    不知道为什么,应恺内心突然涌起一阵烦躁。
    他不假思索上前关窗,想把那无休无止的哭求驱赶出去,但窗扇合拢那瞬间却压出一股更强的风,直直扑到了他脸上,那丝苦味随之骤然清晰起来——
    分明是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噼啪!
    噼啪!
    火星在房梁上炸裂,哭喊人影攒动,大火在城中熊熊燃起。
    轰隆一声城墙坍塌,无边业火蹿上天际,吞噬了应恺的四肢百骸!
    啪嗒一声亮响惊醒了应恺,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好端端站在紧闭的窗边,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刚才不知不觉间手一松将青铜盒摔在了地上,亮响便是它发出的。
    “……”应恺踉跄退后靠在书案边:“怎么会……”
    鲜血、惨叫、无边业火……四面八方萦绕不去的哭声。
    那天在金船上,他用元神为众人开道,进入灭世之战幻境,看见了巨型兵人屠戮众生。出来后他就开始隔三差五梦见类似的惨景,且近来梦魇越发频繁,让他一旦入睡就痛苦不堪。
    但明明只在梦中见到的场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白日?
    应恺用力咽了口干涩的唾沫,不知为何心里躁郁异常。
    “不行,”他习惯性地想。
    “我是盟主,天下人都盯着我,我不能露出这般模样来让别人瞧见。”
    他勉强按下内心的烦躁和怒火,躬身想要捡起地上那个青铜盒,但铜楔镶成的方盒竟然这么一摔就散了。应恺暗责自己不该摔坏别人的东西,想把方盒捡起来拼好,却见散开的铜楔条中露出了一个薄薄的缣帛轴,被他指尖无意一碰,无声无息化为血光。
    应恺心神剧震。
    下一刻,血光扑面而来,快得让他措手不及,直接撞进了他脑子里!
    周遭书房景象迅速模糊化开,就像被水洇了的色块。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沉入深水,连五感七窍都被淹没了。
    这是什么,幻术?!
    应恺剧烈挣扎但无济于事,正当窒息之际,突然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把他提出水面,腥咸阴风扑面而至——
    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四面响起,视线所及全是浑黄的洪水,滚滚洪滔将天地连为一线。
    应恺还没反应过来这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感觉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剧痛从四肢百骸升起,让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原来是全身灵力被透支到了极限。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还活着吧?”
    应恺认出了那声音,惊愕地回过头。
    只见狼狈不堪的徐霜策仗剑立于半空,全身湿透面容苍白,衣袍、佩饰都与平时迥异,定睛一看倒像是古画上数千年前的衣裳制式。
    “……霜策?!”
    徐霜策好似才二十出头年纪,眉眼较现在更加锋利,多了一分年轻桀骜的气质,不过因为灵力透支疲惫过度的缘故嗓子已经哑了:“如果不在一个时辰内将洪水控制在太湖区域,下游八七八处河口必然全部决堤,到那时整个水势就肯定控制不住了。”
    这时又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风中隐约传来远处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声。徐霜策一手撑住额角,眼底隐约有些不耐:“我们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不论是眼前这滔天洪灾,还是徐霜策一反常态的言语,都让应恺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此刻他没时间细思了——前方大堤在地动山摇中崩塌,通天巨浪犹如千军万马汹涌而至,顷刻间便遮盖了全部的视野!
    “……算了,”徐霜策拔剑出鞘,重重呼了口气:“你我今天怕真得死在这里了。”
    应恺面容剧变,连拔剑都来不及,巨洪遮天蔽日袭来,瞬间把他所有感官吞没至顶!
    轰隆——
    滚雷响彻岱山上空,照亮了层层诡云。
    “盟主还没出来吗?”“已经一个人在书房里待大半晚上了……”“诸位门派家主都在等待觐见,盟主没出什么事吧?”
    ……
    终于一名懲舒宫内侍端着茶水,来到书房门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门:“盟主?应盟主?”
    吱呀一声尖响,书房门开了。
    内侍下意识抬眼,恰逢惊雷自窗外响起,刹那间映亮了桌案后应恺的身影。
    应恺笔直地端坐着,半侧身体没入黑暗,半侧却被闪电照亮。他直勾勾望着前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上去像是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眼底微微闪烁着一星血光。
    突如其来的惊惧攫住了内侍的心,手一抖茶盏落地粉碎,砰!
    “盟主恕罪,盟主恕罪!我这就——”
    应恺吐出几个沙哑的字:“你出去吧。”
    内侍动作一僵,到底还是关心所致,忍不住嗫嚅:“盟……盟主是否身体不适,要不要找医宗大人前来看看……”
    桌案在巨响中四分五裂,应恺的厉吼声嘶力竭:“出去!!”
    内侍这辈子没见过一向温和的应恺如此狂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碎瓷片都来不及捡就连滚带爬退出门槛。临关门前最后一眼,他只见应恺当空拂袖,从虚空中掀起一道黑色密闭空间——芥子壶。
    须弥藏芥子,壶中纳日月,这件玄门法宝是用来禁闭自我的。
    应恺仿佛在强忍着痛苦和暴怒,脖颈到手背青筋暴起。他将芥子壶往自己身上一罩,整个人便进入了禁闭空间,从满地狼藉的书房里凭空消失了。
    “……盟、盟主……”
    内侍惊魂未定跪坐在地,正当满心疑惑,突然头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
    轰隆!!
    他一个哆嗦抬起头,万顷巨雷划破天穹,鬼魅夜空瞬间森亮。
    ·
    雷声透过层层床幔,变得朦胧不清,像遥远海面上隐约的浪潮。
    “徐白……”
    被褥中宫惟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呢喃。徐霜策把他往怀里拥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没事,睡吧。”
    宫惟侧颊紧贴着他颈窝,流水般的头发蹭在徐霜策下巴上,喃喃地问:“天塌了吗?”
    “打雷而已。”
    宫惟点点头,似乎安心了少许:“天不能再塌了。”
    徐霜策停下拍抚,黑暗中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半晌终于问:“你一直在殿中,怎么知道天塌之事的?”
    “我能感觉到呀。”
    “……”
    “奇怪,”宫惟疑惑地睁开眼睛,皱眉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
    徐霜策无声地呼了口气,但没让宫惟发现,抬手轻轻掩住了他的眼睛:“别想那些了,睡吧。”
    窗外电闪雷鸣,整个天地仿佛化作了咆哮的大海,只有这座禁殿像一叶孤舟独自漂流。四面床帏圈出了一个私密温暖的小世界,被徐霜策有力的臂弯守护着,天翻地覆都被隔绝在外,一丝风雨也透不进来。
    层层诡谲迷雾与重重阴暗杀机,都随暴雨远去,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我好像突然能感应到这世上的很多动静……乌云在天上翻腾,裂缝在地底延展,远方很多山脉都要塌了。”宫惟一动不动伏在徐霜策怀里,叹息刚出口就消融在了无边的黑夜中:“我好难受啊,徐白。这天地是要毁灭了吗?”
    他头发间隐约有桃花的芬芳,徐霜策一下下拍抚着,直到那微凉的发丝完全理顺,才道:“不会的。”
    “为什么?”
    徐霜策道:“我会找到办法把它延续下去的。”
    还能找到什么办法?
    山川会塌陷,河水会断流,这世上没有亘古不灭的东西,就像美梦总有一天会醒。哪怕耗尽最后一丝灵力、榨干最后一滴心血,也不过是将梦醒的那一刻推得迟些、再迟些,让温暖的假象再沉溺更久一点。
    宫惟的神智一会清醒一会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仿佛在时空的夹缝中载沉载浮,少顷轻轻地问:“徐白?”
    “嗯?”
    “我感觉你好像有一点伤心。”
    “……”
    徐霜策抚摩他头发的手顿了顿。
    “别伤心了,我喜欢你。”宫惟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他深刻清晰的下颔线,说:“我们来聊聊天吧。”
    这一次徐霜策终于没有再让他睡觉,低声道:“你想聊什么?”
    宫惟想了想,微笑起来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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