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惟问道:“肖爱卿,你想要朕去哪呢?”
三次面圣,这是谢惟第一次回话。
肖宗镜仍埋着头,说道:“臣已预备精兵五千,可从敌军兵力较弱的东门杀出,东南海港已备好船只,请陛下携太子前往海外避难,等待局势稳定,再行回归。”
谢惟道:“五千是侍卫营所剩全部人马了?”
肖宗镜:“请陛下放心,众将士必誓死护送陛下离京。”
谢惟又问:“那你呢?”
肖宗镜:“臣会为陛下挡住追兵。”
谢惟:“他们围城多久了?”
肖宗镜:“两月有余。”
谢惟:“朕将这五千精兵带走,天京城还守得住吗?”
肖宗镜不言。
谢惟捻起那片菩提叶,看了一会,忽然道:“真静啊。”
肖宗镜:“是。”
的确很静,从刚刚他踏上朱雀长街时便深有所感,那种弥漫在灰色天空下的,濒临死亡的压抑与沉默。
谢惟:“天京城里有几十万百姓,怎么会这么静呢?现在还是年关,往常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人都躲到哪去了?”
肖宗镜无从回答。
谢惟轻轻触碰那细长的菩提叶尾,抬起头,环视挂满珍宝,种满花草的菩提园,回忆道:“这园子是刘行淞为朕建的,当初他成功移栽了这株菩提树,满朝文武都在为朕庆贺。”他喃喃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菩提树在北方根本活不了,即便建了这精美的园子将它围起,也不过是营造一时幻景罢了。”
肖宗镜:“陛下……”
“强行生活在不适合的地界,最后的结果只有灭亡。”谢惟的声音越来越轻。“肖爱卿,你可知这些年来朕最后悔的是何事?”
肖宗镜:“臣不知。”
谢惟:“朕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太子。朕若能像你一样,忍住那片刻的寂寞,时至今日,便能更体面些,彻底了无牵挂了。”
肖宗镜抬起头,谢惟眼角红丝弥补,额头青筋曝露,但语气依旧轻和,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种冰冷漠然的笑,早已深入谢惟的骨髓,但他的眼神难以骗人。这目光打破了肖宗镜这些年来所习惯的君臣的疏离,让他想起了很早年前,他们在微心园里的生活。
谢惟微微弯下腰,握住他的手。
“逃到海外,仍是漫无止境的杀戮。我与澧儿哪都不会去,澧儿性子像我,做不了皇帝的。因为我们父子,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肖宗镜听懂他的意思,手掌微微颤抖。
“陛下,臣等……”
“大哥。”
这一声呼唤彻底打破了肖宗镜的冷静,一时间体内血气翻涌,眼底滚热,为免殿前失仪,他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谢惟看着被自己握住的肖宗镜的手,这双手就如同他登基以来的这段岁月,干裂粗糙,沾满了血污。
谢惟:“早知后面这二十年是如此度过,当初我就该勇敢一些。是我胆小如鼠,违背了天意,才将你,还有全天下这么多人,一同拖入无底的深渊。”
肖宗镜低着头,高大的身躯不住颤抖,短短半年内,他衰相频显,华发丛生,君臣兄弟,家国天下,将他一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谢惟:“大哥,小弟这辈子能自己决定的事不多,请你允了我这一次吧。”
肖宗镜深知,这一下头点下去,意味着什么,脖颈仿佛千斤之重。
谢惟将他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快些离开,你别看外面那些人老老实实跪着,他们各个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你不要犯傻,凭你的本事,一定逃得出去。大哥,你我兄弟今生缘尽,我……”说到这,他再也忍不住,一阵哽咽。肖宗镜手掌一翻,将他握住。他调整得极快稳住气息,抬起头,目光也是一如往日温和。他靠近谢惟,低声道:“我哪都不会去,我是大黎的臣子,也只是大黎的臣子,贪生怕死苟活他朝,非是我之脾性。将来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家祖。”
他放开谢惟的手,退到他身前,温声道:“届时陛下若备白绫,请留臣一条,若是毒酒,也请留臣一杯。”
他深深叩拜。
“臣告退。”
他再次穿越园外众人,走在漫长宽阔的青石路上,随意一瞥,戴王山正靠在宫道旁的柱子上嗑瓜子,见他走过,懒洋洋地抱了一拳。
他也回了个礼。
出了宫殿,有士兵慌忙跑来,道:“大人!敌袭!敌袭!”
肖宗镜:“哪个门?”
士兵:“这……他们非是在攻城,他们队伍散开,在向城里射箭!但是……”
肖宗镜:“说。”
士兵:“那些箭都磨平了箭头,绑着别的东西。”
肖宗镜骑上马,一路奔往城门。
路过朱雀大街时,他见路边一名百姓出来,像是想要捡地上的箭,但看到他的身影,又连忙丢掉躲回屋内。
肖宗镜下马拾起,原来箭上绑着信,他拆开信,内容是刘公军告天京百姓书,信中承诺,城破之后,刘公军绝不滥杀无辜。
城墙外响起炮竹声,天边窜起明亮烟火。
信中最后所言:“……庭外爆竹辟旧世邪鬼,火树银花亮新朝明灯。刘公军恭祝天京百姓新年纳祥,福乐无疆。”
肖宗镜抬起头,漫天的箭矢伴随着炮竹与,像是天女洒下的彩带,簌簌零落。
街道旁偶尔有开启的门板,偷偷捡了箭拿回房内。
肖宗镜站在街道中央,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扫之前的沉郁阴霾,通体明快舒畅。
这是孽障了结前的清明。
身后有人。
肖宗镜猛然回头,一道士的影子眨眼消失。
他看向四周,忽然忆起,这正是当初他将姜小乙交给春园真人的地界。
“借花献佛呀,顺水人情呀。”
肖宗镜再次转头,见一个举着算命幡的老头,从路口晃悠悠走来,错身而过之际,他转过脸,朝他狠狠啐了一口。
“你这条命是谁给的?送的倒是爽快咧!”
这老人……
这老人不正是当初在酒楼里,被姜小乙强行拉来给他算命之人?
“我的傻徒弟哟。”
肖宗镜怔然,道:“前辈,我……”
刚一开口,再看路边,老头早已无有踪影。
山河破碎之际,生灵泛动,万物飘摇,偶有诡秘玄奇之事发生。
肖宗镜拔出身侧玄阴剑,望着已成废铁的剑身,当初姜小乙在河边献礼之时的明媚光景,焕然眼前。
“大人,这个给您。”
这浅淡的缘份,如同桥下缓缓淌过的溪水,在波澜悲壮的王朝史上,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他明明将她的半生都卷进了洪流。
霎那之间,肖宗镜泪水盈眶。
“那位剑中高人说的对,我此生业障太重,重到甩不掉,也放不下。今生我注定对你不住,待我下了地狱,还完罪业,将来万世万劫之中,若有缘再遇,肖某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卿之恩情!”
冷风吹拂,枯叶飘落。
姜小乙裹着棉袄,坐在石头上,望着天空。
也不知韩琌从哪弄来的烟花,将夜空照得又亮又美。
“真漂亮……”她喃喃道。
绚烂的烟火稍纵即逝,不多时,天边再次被黑暗湮灭,一如走到尽头的王朝。
自新年后,城内抵抗肉眼可见越来越弱,刘公军见势发起总攻。
二月底,天京城破。
第102章 再度咽气儿!死去活来!……
城破的那一日, 天京城一片混乱。
城中尚有抵抗的守军,还有大量惧怕的民众想要逃跑,也有不少趁机作乱之徒, 打砸抢烧, 肆意妄为。
经过一个冬天的苦战,刘公军损耗巨大, 根本管不住这庞大的城池还有几十万的百姓,只能集中力量先行攻占皇城。
姜小乙没有随军同行,她被安排看守城门。因为之前几番预警,加上照料刘桢, 以及阴差阳错救下韩琌,几项功劳加在一起,姜小乙升了官,韩琌给了她一支二百人的队伍, 任由调遣。
她负责的是东门——天京城的四个城门中, 东门最小,也最为偏僻, 出门几里就没了官道,所以往日人流十分稀松。
今日却大为不同。
因为刘公军主攻西门, 所以大部分想要出逃的民众都避开西了边,一股脑涌到东城门,姜小乙刚赶到城门口, 立马察觉不对, 与部下道:“快去调人增援,这边人太多了。”
部下匆匆跑去传讯,姜小乙道:“别让他们出来!”
无奈城中百姓实在太多,尤其刘公还下达了不许滥杀无辜的命令, 守门士兵束手束脚,外面堵,里面推,城门就像是鼓起的炮仗,随时随地要炸裂开来。姜小乙见状不妙,忙道:“别堵了别堵了,堵不住了!快让开!等下要被踩死了!”她话音刚落,城门轰的一下被推开,乌泱泱的民众犹如浩瀚汪洋,汹涌而出,来不及撤掉的士兵被挤倒在地,惨叫几声就彻底没了声响。
姜小乙将剩下的士兵叫到一起,道:“你们六人一队,每队选一名管事的,快一点!”
刘公军训练有素,很快组织好了队伍,一共三十几名队长来到姜小乙身旁待命。姜小乙随便抓了一人,跃上旁边的一棵高树,士兵吓得一声惊呼。姜小乙眯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出逃民众。
“安静点,这里绝对有老鼠……”
她很快看到什么,眼睛一瞪,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两指一抖,符箓化作一只纸鸟。“去!”她轻斥一声,纸鸟竟扑腾翅膀,飞了出去。身旁士兵见了,吃惊道:“这是哪门子的戏法?!”姜小乙命令道:“你带着你的人,将这只纸鸟跟随之人给我抓回来,不得有误!”
士兵道:“是!”
没一会功夫,士兵押着一名中年男子还有几名家眷回来了。
姜小乙冷笑着打量他:“倒是知道换衣裳,怎么不把官靴一块换了?”
男子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姜小乙,求饶道:“义士饶命、义士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