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正值盛夏,酷暑难耐。
昨日下了一场雨,天气凉了片刻,转瞬又热了起来。
午后两点半,谢家老宅里一片安静,唯有三楼紧靠着书房的一个房间里,传来隐约的水流声。
房间的窗户没关,闷热的风夹杂着海水的味道倾灌进来,卷得桌上的书页“哗啦”作响,但这点细微的动静很快就隐没在浴室里传来的水流声中了。
“咔吧”一声轻响,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压着把手打开,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柔软的地毯藏起了来人的脚步声。
苏婉习惯性地在屋里环视一圈,很快将目光定格在了浴室门上,视线在那儿停留片刻,她旁若无人地侧过了头,抬步往阳台前的藤编椅走去。
藤编椅上放着本书,书下压着张打印出来的高考成绩单,成绩单被书本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下面的一角。
苏婉只看了一眼,就毫无兴趣地将那些东西连书带成绩单地扫到了地上,自己坐了上去。
与此同时,浴室里的水流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两分钟之后,卫生间的外门被拉开,蒸腾的水雾伴着热气扑面而来,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浴室门口。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谢衡几乎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只是看到阳台落地窗前坐着的那个身影之后,他的眸光轻顿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惊讶的神色。
苏婉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等着他走过来之后,才不带情绪地问道:“你要去留学?”
谢衡的眸光落在地上的那片狼藉上,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书,又把被压在下面的成绩单折好,夹进书页里,这才看着她轻声开了口:“这句话,你在一年前就应该问我了。”
苏婉一愣,随即冷笑起来:“那听你这意思,是在怪我了?”
开口即是火药味十足,像是下一秒就要争吵起来。
谢衡看了她片刻,心底忽然涌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心凉,他忽然就不想继续下去了,这么多年的纠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短暂的过后,他闭了闭眼,有些疲倦地道:“没有。”
苏婉似乎被他的反应激怒,“唰”的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走就是了。”
她伸手推开站在面前的少年,起身就朝往房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
苏婉在心里数着步数,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直到走到房门口,身后都没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苏婉心里一动,脸上的表情有些藏不住。
她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迟疑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又转过身来看向谢衡。
谢衡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步妥协,而是安静地看着她的身影,眸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苏婉被他的这种眼神看得莫名恼怒起来,好像他一直在纵由着她无理取闹一样。
谢衡仍然没有动,桃花眼轻轻一敛,眸中情绪收了起来,直接说了重点:“你来找我,不是有事要求我么?”
“求?”听到这个字,苏婉忽然折身过来,站到他面前,微微扬起下巴,“我对你用得着‘求’这个字?”
谢衡像是没听到似的,只轻声说:“你只有用到我的时候才会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只有用得到他的时候,她才会主动来找他。
偏偏还要露出来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像是……他欠了她什么一样。
苏婉没理会他的话,只是重新在藤椅上坐下,声音冷淡起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我来找你干什么,你心知肚明,你就给个准话,行不行。”
“我当然知道。”
“你费尽心思地接近我,不过是因为你女儿的病,而恰好佳信旗下的医院里有这种进口药。”
“你从一开始出现在我面前,就抱着这种目的。”
“直到现在,你来找我,也是这个目的。”
“所以呢?”苏婉抓着藤椅扶手的手指微微绷紧,随即又放松下来,抬起头看他。
谢衡抿了抿唇,单手扶住椅背,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眉眼低垂着,弯下腰来看她。
鼻尖抵着鼻尖,额头触着额头,极度亲密的姿势。
他的眼神却带着疏远。
“苏婉,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总觉得我欠你,可我到底欠你什么?”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天生欠你?”
“你不能因为仗着我爱你,就把我做的这些看做理所应当。”
他第一次将那些蒙在谎言之上的遮羞布一层层地揭开。
苏婉却是无动于衷:“你都知道,我也没必要再装什么。”
“是啊。”谢衡自嘲地笑,又轻声重复一遍,“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苏婉听着这些,沉默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她抬手抓住他的衣领,向下一扯,偏头贴合着他的唇角,一字一句:“可你还是爱我,不是吗?”
谢衡垂下眸来。
“你能拒绝我吗?”她又问,语气里分明带着有恃无恐,“你爱我,你不会看着我难过而无动于衷的。”
她笑了起来,“谢衡,你必须救她。”
谢衡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半晌,他直起腰来,薄薄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神里有受伤的神色,语气依然是平静的:“苏婉,我也不是没有脾气。”
他用那种惯有的,安静的语气,看着她说:“我不想再无底线地迁就你了,跟我去英国,我就救她。”
“不行。”
苏婉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拒绝。
“为什么不行?因为徐望?”谢衡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可你真的爱他么?你如果真的爱他,就不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离婚了,还用那种拙劣的谎言去欺骗他。”
“……”
苏婉没有说话。
谢衡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却带着直透人心的力量。
“你在骗他,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
“是我强求你留下来的?还是我强求你离的婚?”
“从一开始,就是你在不断试探着靠近我,抱着那样不单纯的目的。”
“……”苏婉一时被问住,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去,音调不自觉地冷硬起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自己想想,我到底哪儿对不住你?你明知道我爱你,还这般三番五次地试探着我对你的底线。”谢衡抿了抿唇,说话时依旧是平静的语调,“苏婉,你怎么对我没关系,但你不该这样作践我对你的感情。”
“那又怎样?”像是被踩了痛脚,苏婉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是你自己愿意的,你现在怪我了?”
“是。”谢衡眼睛里的自嘲神色更重,“所以我活该。”
苏婉讥讽出声:“那你现在做出这副表情又想给谁看?”
“我不是给谁看,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了。”谢衡偏过头去,不再看她,“最后一次,要么跟我走,不要再跟徐望联系了,要么你回去找徐望,不要再跟我联系了。”
苏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他能这般决绝:“你在逼我?”
“是你在逼我。”
“……”
苏婉用力咬了咬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两人的谈话第一次以不欢而散为结局。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出国前了。
谢衡并不意外。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权衡利弊,知道怎么选择对自己有利,她舍不得放在眼前的这些诱惑。
她想要谢家的钱,还想要徐望的爱,更想要佳信旗下的医疗团队来给女儿治病,可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没道理这些好处要让她一个人全占了。
矛盾的再一次爆发是在孩子出生之后,苏婉提出了骨髓移植的想法,谢衡没同意,再之后的几年里,苏婉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
谢衍的童年记忆里总是充斥着神经质的声嘶力竭。
这一切,停止于深冬的一个雪夜。
苏婉跳楼自杀了。
直到临死之前,她仍然固执地把这些过错归咎到谢衡的身上,而谢衡也就这样沉默着,由着所有人误会,由着满城的风言风语,却从来没去为自己解释过。
明明这一切的开端都是苏婉。
明明最开始靠近他的那个人是她,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搅得不得安宁的那个人也是她。
可到最后,却是谢衡沉默着把一切都担了下来。
死的人,一了百了。
活的人,还在生死中继续纠缠。
徐家兄妹的事是个意外,除了苏婉之外,谢衡并不想跟徐家的那些人有什么牵扯,包括曾经跟苏婉结过婚的那个男人,冷处理或许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至于这会不会被误解,谢衡毫不在乎。
对于他来说,他自始至终在意的只是苏婉,而不是与她相关的那群人。
即便苏婉是出于目的才接近的他,但就像《面纱》中所说:“我对你根本就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目的,你势力、庸俗,然而我爱你。”
爱,本身就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
可这段长达数年的感情纠缠却牵扯到了太多的人。
直到去世之前,谢老爷子都很自责。
他觉得是自己毁了儿子的一生,甚至连小孙子也受到了无辜牵连,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地想给儿子找一个西语家庭教师,那么谢衡的人生会不会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模样?
老爷子有太多的话要说,也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可他看着谢衡,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衡啊……”
老爷子最终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后万般遗憾地阖上了眼眸。
六月份,已经到了江州的梅雨季节。
老爷子下葬的那天正好是个阴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老宅里来了许多人,大多都是老爷子的故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佳信在生意场上的朋友。
老爷子一生与人为善,最后却满腹心事,遗憾离世。
葬礼过后,老宅就空了下来。
原本的佣人被遣散大半,只留了管家和负责卫生的部分人,房间仍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少了老爷子,老宅里也跟着少了生气。
谢衍很快从老宅里搬了出去。
没了老爷子在这儿,他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空宅,也没了意义。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谢衡来了一趟。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谢衍原本是不知道的,是管家犹豫了半天,还是上来敲开了他的门。
谢衍顺着走廊往楼梯处走,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酒精的味道。
越接近楼梯口,酒精味越明显。
谢衍在二楼的转角平台处见到了谢衡。
他坐在第三层阶梯上,长腿跨过楼梯踩在下面的地毯上,腿边除了一瓶只剩了小半的白酒之外,还丢着好几个东歪西倒的易拉罐。
谢衡就在这满室的酒精味中,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着。
身后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头,在光线昏黄的长廊灯中对上了一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
只是跟自己不同的是,那双眼睛的瞳仁又黑又冷,仿佛没有半分情绪。
谢衡怔了怔,忽然叫他一声:“阿衍。”
谢衍没有回答,只是搭着楼梯扶手,垂着眼睛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是在看陌生人。
谢衡借着楼梯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父子俩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沉默而无声地对视着。
十二三的少年,个子已经很高了,站起来也只比他矮半个头的模样,原来在他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躲着他们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谢衡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懊悔的滋味。
或许,他不该跟苏婉纠缠这么久。
如果他心软一点,不以救她女儿作为筹码,只当自己爱屋及乌纵容着她。
又或者说,如果他心硬一点,直接断了她的念头,不再跟她毫无意义地牵扯下去。
那么,现在会不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