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晚,碧竹坊後苑的小楼中,秦依兰对镜检查着自己的华裳妆容,见一切打理齐全後,抱起了搁在房间一角的筝,徐徐步出小楼,往碧竹坊後廊走去。
平常的这个时段,碧竹坊主事的梅大娘大都安排她在坊内的前堂演奏,因为能吸引最多客人上门听琴,光是这些人的茶水费、点心费就可收入不少,b单独接见散客要丰厚许多。
可今日,梅大娘却在碧竹坊後廊的包厢中帮自己安排了个散客。对方想必是个愿意一掷千金的阔绰人物吧,否则……她已经鲜少在晚上的时段接见散客了……自从段浪三年前离开汴梁之後。
考虑到对方可能来头不凡,秦依兰也格外细心妆点,可在华美的盛装之下,她的脸色却是一贯淡然,并未因为对方可能是个富客而增添什麽雀跃。
走到廊上,梅大娘早候在此处,见她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她的扮相。
「甚好,甚好。」她笑意yy地说道,随即指向廊道最深处的那间厢房,「客人等在那里面了,快进去吧,你可不会想让对方空等的。」
「这是自然,依兰从来不会怠慢任何客人。」秦依兰并未察觉梅大娘格外欣喜的笑意,只是淡道了句,轻步从她身侧走过,朝厢房而去。
可一推开门、看见那道背门倚坐的熟悉背影,她却猛然愣住了──
这道背影太过熟悉,不用转过身,她都能知道是谁。
「段浪……」她怔怔唤了他。那道背影听见,转过了身,看着自己的双眸中也有着许久不见的温柔。
「依兰,我回来了。」他说道。
秦依兰有些红了眼眶,她赶紧阖上身後的门,捧着琴来到他面前,仰头望着段浪:「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这段情份了……」
段浪替她将怀中的琴放下,轻轻拥住了她:「抱歉。这段时间,让你受折磨了……我不是不要,我的原意,只是不愿见这段情,变成彼此的牵绊。」
「牵绊,不好吗?」她微微退开,仰起汪然星眸问道。她乐於被段浪牵绊,甘於被段浪牵绊,并不觉得辛苦。
「若未来不可知,那牵绊,便不是好事。」段浪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秦依兰听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却不同意这句话,但她不想反驳,因为只要段浪此时此刻在她眼前、在她身边,她便心满意足了。
她执起桌上的酒壶,欲替彼此各斟上一杯,秦依兰闻到酒液倾出时飘散的淡淡酒香,马上回想起方才梅大娘别富深意的笑。梅大娘当然早知来的是段浪,还特意备上了段浪喜爱的酒类,想来就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既然来了……为何不像以前那样,直接到我屋里?」秦依兰将其中一杯递给段浪。
她们接见散客时,一般都在碧竹坊後廊的包厢。可段浪是特别的,只要是他来找自己,梅大娘都会让他直接来到自己那幢小楼中,大娘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非一般主客,这个通融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疼惜之意。
「我虽是来了,可并不敢确定,你待我,是不是还愿像以前一样?」毕竟回到汴梁那日,是自己伤了她。
「可惜我就是想变,也变不了……」否则她又怎会在杳无音讯的三年来还牵挂着他?秦依兰涩然失笑了声。
「依兰,有你这份情意,是我段浪之福。」段浪望着眼前这个容颜几乎未改的女子、与她三年来不曾改变的心思,那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三年来的生疏好像不存在一般,他与她仍如当年的胶与漆,知心难离。
「上回,是我失态了。也没能好好祝贺你,来,这杯我就当我迟来的道贺。」秦依兰朝他举了一下杯盏,仰头细细啜饮着,直到饮尽。
「那这杯,就当这三年来的道歉。」段浪举杯同饮。
两人都放下了杯盏後,秦依兰望向他:「你这次调回汴梁後,便会一直待在汴梁了吧?」
「短时间内不会再变动,可往後不好说。」段浪应道。
「若……若以後你又高升,但要调离汴梁,你还是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去吗?」秦依兰抬起若水明瞳,试探x地问道。
段浪顿了会,拉起了她的手牵住:「……策勋十二转,这是每个军人都梦寐以求的。」
「是吗……」听了这话,秦依兰有些落寞地微微敛下眸眼。
「你也未免担心得太早了。我才刚就任,还没有什麽成绩呢。」段浪轻笑了声。
「我这是相信你的能力。」秦依兰不甘驳道。
在这等地方谋生,禁军兵士她也见过不少,她看得出段浪并非寻常之辈。虽然鲜少显露於人前,可他有进取的野心,武将的魄力他更没少过,却又b他人多了一份缜密与细心,这样的人才,想埋没在那群庸碌士兵之中也难。
听秦依兰将话题兜到此上,段浪也不得不正视自己今日来此的另外一件要事。
他将又被斟满的酒盏捧在手心转啊晃啊,琢磨好半晌,终於沉沉开口:「依兰,我知道提起这事,你或许要觉得我是有求而来……」
「嗯?」她丽嗓轻扬。
「其实……有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忙。」段浪直望着她的眼。
「需要帮忙时,你能想到我,我很开心。」秦依兰毫不介意地摇了摇螓首,「说吧,是什麽事?」
「我需要你,扮成我的未婚妻。」段浪一瞬不瞬地望着秦依兰,只见她闻言便瞪大了汪然杏眼。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会需要我帮这样的忙……」她未置可否,只是有些惶然地问道。
「事关军机,事态又尚未明朗,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希望你扮成我的未婚妻,乃是为了参加一名营指挥使的家宴,好藉机进入其府中查探。」段浪简明地解释道。
听了段浪的说明,秦依兰方才微讶的神情稍微缓下,却转而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良久未语。
「一定要……假扮吗?」沉默许久,秦依兰终於抬起了汪然瞳眸,恳切望着他,「不能是真的?」
她能明白,段浪甚重军纪,此回想必是发生了不容他坐视之事。她乐见段浪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同时却也害怕他再这样有所作为下去,哪日又会去到了离自己迢遥的地方,或是高升到了自己的身份再也不可攀的地位。
「真的……什麽意思?」段浪被她的问题一时问得懵了。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真的娶我?」这话秦依兰说得颤抖不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主动对段浪说出这麽直白的话。
可她与段浪也相识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早在他离开汴梁之前,他们便已身心相许、情意昭然,若是他不曾去河北,两人早就正视了这个问题。她们的感情走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再一直是琴伶跟听客的关系。
段浪却像是一时怔了,迟迟没能开口回应。一片茫然在脑海中蔓延,教他一时半刻厘不清自己的思绪。
娶……秦依兰?他咀嚼着这个念头。他确实很喜欢依兰,她大方可人、聪明又识情趣,在离开汴梁之前的那段岁月,和她在一起便是自己在军营外最快乐的时光。一个教坊卖艺的琴伶,在他人眼里或许地位不高,可他从不认为秦依兰b外头官家的大家闺秀逊色丝毫,不过就是命运让她落脚在此罢了。
可是……不知为何,思量着「娶秦依兰」这个念头,他心中却产生了一丝迟疑,总觉得太过突然、太过仓促。
或许是这三年到底还是有些生疏了吧,否则……为何想到要跟另一个人誓约一生一世,心里便有股难以察觉的惶然?
他陷在兀自的纷杂思绪之中,脑海突然闪过裴湘童稚的笑颜、与插着她发簪的无名荒塚……沉默的心间,隐约生了一股难以察觉、又无以言状的抗拒。
「……段浪?」见他迟迟未语,秦依兰小心翼翼地唤道,可脸色已然暗淡了些许。不可否认,段浪的迟疑,让她相当失落。
段浪猛然回神,望着秦依兰的眉眼好半晌,才歉然地开口:「依兰,这件事……有点太突然了。毕竟我才刚上任,军中还有许多事需要费心,况且……我们阔别了三年,总是需要一些时间重新熟悉,以後我若有空,会常来见你,等我们多相处一段时间,再来讨论这件事好吗?」
段浪语气恳切,不希望秦依兰认为自己只是想利用她,可听在秦依兰耳里,一字一句就像生了棱角似的,扎着她的耳,磕着她的心。
「等?又要等多久呢?你现在不敢答应娶我,难道等了之後,就敢了吗?」秦依兰哀了眉眼,涩然望着段浪。
她能理解这太突然,甚至连自己也都这番话吓了一跳;她也能理解段浪甫迁升,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可是……他先给自己一个承诺也好啊!段浪说需要时间,她能t谅,她也没要他现在马上迎娶自己,可他就不能先给了自己一个承诺,再来慢慢相处吗?
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她失而复得的幸运,她不想哪一日,自己要再度眼睁睁看着他追逐功名远去,而自己只能毫无理由名份地待在这座教坊中痴等。这三年的渺无音讯,她真的怕了,也真切感受到,就算段浪心里没有别人,他也不是自己能掌握在手中的。这份飘忽,让她太不安。
「依兰,口头上与你约定或许轻而易举,可若哪日实现不了,这样的承诺又有何意义?」别说未来了,就是眼前的日子都还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他不想要给了承诺,却又要被迫失约──那座插着裴湘发簪的无名荒塚,在他脑海里隐隐疼着。
「实现不了?不过就是一纸婚约,要说实现不了,大概也就是你不愿意吧……」秦依兰凄涩失笑道。可她很快振作了神色,对段浪绽出了有些勉强的笑颜,「段浪,我不想比你,若你此刻无此意愿,那便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可我秦依兰,也不想委屈自己,去扮演谁假的未婚妻。」
语毕,秦依兰转过身,将桌上的琴抱到了身前。
「是麽……我明白了。」段浪淡叹口气,知道是自己的要求无理,没有立场再缠言於此,他站起了身,似乎欲去。
「我相信你并非只是为了有求於我而来,既然如此,你不多留一会,至少听我弹奏一曲吗?」秦依兰唤住他。虽说自己的强求坏了今夜的气氛,可她还是希望能与段浪多待在一起一会儿。毕竟这场重逢,她等了足足三年了。
段浪略略思索,仍朝她温柔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秦依兰纤指柔如流水,琤琤瑽瑽拨奏起来,一首婉转且悠扬的曲子从她指间淌流而出,漫在无声的二人之间,取代了他们的言语,宛若奏者与听者之间的鹊桥。
可惜,段浪与秦依兰沉浸在同一片琴声之中,却是各自心思,各自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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