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
甲一表情变幻不定,起身就要出门接驾,门口却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
“我来得正好,赶上饭点。去!添两双碗筷。”
众人注意到光启帝用的是“我”,没有自称朕,再看他身上衣着,也是寻常富贵人家老爷的模样,气度不凡,却不见半分帝权与尊卑之物。
他就像寻常走亲戚的模样,反而是跟在他背后拉着个小脸的赵云圳,双手负在背后,嘴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一副大爷的样子,也不知谁得罪了他。
“陛下和太子驾到,臣有失远迎……”
礼数不能废,甲一说着就要下跪恭迎,时雍虽然有些不情愿,可公公打头要跪,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免礼免礼。”光启帝迅速托着甲一的手臂,示意他坐下说话,赵云圳也快他一步,赶在时雍下拜前阻止她。
“谁要你跪了?!”
光启帝看儿子又要犯浑,重重咳一声,示意他老实点,然后在甲一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来,正色道:
“我今日微服出宫,便不是帝王身份。你们只当是寻常人家,兄弟叙话,无须多礼,不要显得你我生分了。”
一句兄弟叙话,十分窝心。
甲一点点头,默许了赵炔的行为,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皇帝和太子爷,当真要同他们一起吃饭。
这是一张圆桌,甲一方才坐在主位上,光启一来,他赶紧让开,把这个位置留给了皇帝,然后却发现,除了皇帝,太子也尊贵,甚至连儿子都比自己尊贵,他站愣片刻,居然要走往下首去坐……
“母舅。”光启帝笑叹,“都说了是寻常人家,你这么客气,让我如何敢坐下去?”
甲一姓夏,是魏国公府的公子,确实是先皇后的亲兄长,虽然他原本有赵氏血脉,但此中关系委实复杂了些,而且那一段皇室秘闻,不为外人所知。因此,光启帝以母家的身份称呼甲一“母舅”,自是合理。
“云圳,请舅爷爷上坐。”
皇帝一吩咐,还撅着个嘴的赵云圳便动了起来,走过去拉住甲一往上坐。
甲一连忙推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陛下驾前,岂容微臣放肆……”
他一辈子都是循规蹈矩的人,拉扯间,汗都急出来了,一脑门儿都是。
皇帝自己想让人放松一些,不要客气讲礼,却不知自己的言行对别人而言,压力有多大。
赵胤冷眼旁观,轻声道:“陛下。您就别为难我父亲了。你要让他坐在上首,他兴许食不下咽……”
光启听罢,笑叹一声,自己端坐了上首,又拉了甲一和赵胤坐在身边,然后沉下脸吩咐赵云圳。
“你坐下面去。小屁孩子!”
赵云圳小脸又垮了下来。
他到不是在意坐哪里的人,不知为何不高不兴。
时雍坐到他旁边,趁着给他布菜的机会,小声问:“怎么了?谁又招惹了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
赵云圳斜她一眼,“你。”
时雍不解:“我?”
赵云圳哼声,“说是去给楚王瞧病,一去就没了影儿。昨夜我等你许久,油灯都燃尽了,你还没回来。”
时雍一愣,心里暗想,完了。
她当时急着出宫同赵胤一起去庆寿寺,心思根本就没有在宫里。出宫时,不知赵胤能不能带她去,后来顺其自然地上了马车,就忘了给赵云圳传个信儿去。哪能想到,这个小家伙会一直等着她?
“是我的错。”时雍诚心诚意地道歉,低眉垂眼,小声告饶,“是我不该,太子殿下大人大量,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赵云圳小脸仍然黑着,闻言又不高兴地扫她一眼。
“下次还敢吗?”
时雍连忙正色脸,“不敢了。无论何时,一定要以太子殿下为先……”
小屁孩儿藏不住情绪,一听这话就高兴起来,强装生气的小脸上,根本就压不住笑意。
“哼,我量你也不敢。”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亏得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原谅我……”
“谁说我原谅你了?”赵云圳撩她一眼,“并没有。”
时雍哭笑不得,“那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赵云圳抬眉看了看正和甲一说话的光启帝,压着嗓子小声道:“除非你能说服那个皇帝……让他把我逐出东宫,在你府上长居数日……”
时雍一惊。
这不是要命么?
她如何能说服得了光启帝?
时雍皱着眉头,故做苦巴巴的样子。
“太子殿下,咱们能不能换一个要求?”
赵云圳板着小脸,“不能。”
时雍咂舌,刚想怎么哄他,就听到对面传来赵炔的“咳”声。
他朝赵云圳扫了过来,“怎么吃饭也没点规矩?缠着你婶娘说什么呢?”
赵云圳最是听不得这声“婶娘”,小脸儿当即垮得更厉害了,“才不是婶娘……”
“云圳!”光启帝好像十分在意赵胤的感受,哪怕上了桌子,赵胤只是陪坐,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展露出半分不高兴,但皇帝就是想当然的觉得他不高兴。
这是一个受尽了挫折被隐瞒了身世二十多年的亲弟弟。
光启帝只是想想,都替这个弟弟难受。
所以,此刻亲儿子便不如亲弟弟来得重要了,他使劲儿给儿子下眼刀子,沉着脸训斥。
“云圳不得无礼。往后,这就是你的亲叔,你再大呼小叫,看朕怎么治你……”
赵云圳撇着嘴,“刚谁说不许称朕,只做一家人的?”
光启帝沉脸,“一家人你也是最小的,有你顶嘴的份?我看你如今是越发少了管教……”
赵云圳看了赵胤一眼,认真地道:“父皇此言极是。儿子太缺少管教了,不如就让儿子留下来,在我亲叔的身边,接受我亲叔的鞭策和毒打,多受些管教再行回宫?”
光启帝噎住。
“你……”
赵云圳眨了眨眼睛,扫过桌上的菜碟。
“阿拾,这个是什么菜,叫什么名儿?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要尝尝。”
“嗯,那个我也要尝尝——”
眼看皇帝下不来台,赵胤扫了一眼赵云圳,慢声道:“太子好动活泼,陛下不必与他一般计较。”
光启帝顺着台阶下来,目光望向赵胤,不由温和下来。
“阿胤,接下来,不知你作何打算?”
又是一个来问赵胤打算的人。
还是当今皇帝。
时雍默默停下咀嚼,朝赵胤看过去。
气氛凝滞一瞬,光启帝没见赵胤开口,又是一笑。
“当然,此事不急。先吃饭,吃饭。这个是什么菜,叫什么名儿?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嗯,尝尝,尝一尝。”
赵胤突然开口,“陛下。从庆寿寺取回的无字血经,你可要一观?”
光启帝既然来了,自然是想看的。
只是进来就赶上饭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而已。
闻言,他点头。
“吃完饭,我们去书房再谈。”
……
这顿饭是时雍同赵胤在一起这么久,饭桌上人最多也最为尊贵的一餐。
她本不是个拘礼的性子,也难免有些小心翼翼。
至少在她看来,目前这个皇帝的来意,并不是十分明朗。
她不想给东定侯府惹祸。
而甲一的想法,大抵与他一样。
自古帝王心最难测,他做了赵胤二十多年的爹,不论嘴上怎么说,心底里早已有做爹的情分,不仅处处为赵胤着想,同时也不想辜负先帝爷所托。
因此,一餐饭吃下来,向来不擅言词的甲一,居然陪皇帝说了许多话,可谓舌灿莲花,让赵炔和赵胤都长了见识。
饭罢去书房前,赵炔语意不详地笑着说了一句。
“母舅竟然这么能说?当真令人意外。”
甲一汗颜,拳头都微微攥了起来:“微臣,微臣……”
微臣伴君如伴虎啊。
赵炔瞥他一眼,长笑一声。
“阿胤,走吧。咱们去书房喝会儿茶。母舅,我记得你府上可有好东西,可别吝啬啊!”
今儿的光启帝十分悠闲,真好像走亲戚来的人,说话也随意,毫无九五之尊的模样。
甲一把府上珍藏的茶都拿了出来,沏好拿到书房面圣。
岂料,刚到门口,就听到皇帝对赵胤温声细语地道:“阿胤,此处没有外人,你可愿唤我一声兄长?”